“陛下可知,老臣虽曾对您十分防备,但同时也对您十分敬佩。以当年的情形,老臣相信,即便要您以自己的人头换取天下太平,您也必定会毫不犹豫!”
慕谦闻言,眼中也不由一亮,心中一动,鼻头便有觉微酸。
裴清接道:“可老臣也曾为您感到十分惋惜,您虽也爱民,但对当年的您而言,只怕报答昌盛帝的大恩和守护大魏江山更为重要,而百姓反在其次。”
慕谦不得不承认,裴清说的是对的,当时的他的确是这么想的。
裴清又接言:“陛下说得不错,老臣曾对陛下诸般防备,甚至恶意挑衅,皆不过是为了老臣这点为民的私心,所以老臣曾不止一次地惋惜,倘若陛下能将所有心思都用在为苍生谋福上,那该有多好……”
慕谦的心头也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叩击,为着裴清的这番话。果然,他也早将自己看得透彻分明,又果然,自己没有看错他。
“幸好,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您,苍生之幸,天下之幸啊!”裴清捋着花白的胡须笑呵呵道。
此时,直将玉林送到崇华殿正门外,交由值守的太监领着往宫外去后才赶回来伺候的常安刚好进来。
常安知道,今夜这殿中两人所谈关乎大周的未来,所以慕谦必定不会叫旁人伺候,他这才几乎用跑的赶了回来。
慕谦见他回来的时机也是够巧,便吩咐他:“常安,将我拟好的圣旨拿与太师过目。”
“是。”常安转身去了外间,不一会儿便捧着几卷圣旨进来。
裴清连忙起身,从常安手中恭敬地接过圣旨。慕谦示意他坐下看,于是他便又坐回了椅子上,室内一时陷入无人的寂静。
裴清一道一道地看,看完,他竟已不知不觉双眼含泪。
慕谦见之,既释然又颇为伤感一笑,对裴清道:“水镜啊~”
裴清一惊,有一瞬的失神。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像这样如知己老友一般唤他的字了。
只听慕谦接道:“我相信,以你的慧眼如炬,绝对不可能看不出我时日无多了。”
从不曾为任何一位君王流过泪的裴清,今夜却破例为眼前这位落泪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笼罩他的全身。
“陛下……”
他忆起过往对这个人的防备、敌视和警告,又因世事变迁而认可他,再到后来看到他与天地争、与权贵争、与乱世以来累积的各种弊端争,看到他以透支生命的方式一心为民,他那颗万年不动的心终被他打动,令他第一次愿意在继续为民谋福的前提下效忠当下他所侍奉的这位君王。
“陛下登基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这江山需要您,百姓需要您,大周……不能没有您啊!”
慕谦听得心中一暖,眼中满含热泪。
他没想到这个老东西竟然会说出这番掏心窝子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三年来所做的一切终是得到了上天的认可,这满身的罪孽是不是也减轻了一些呢。
若真如此,那他便无憾了,足够了,可以无愧地去见那些故人,赎清余下的罪孽了,而这人世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当然就是这大周万里河山与慕荣了。
其实,他私心也不愿慕荣走上和他一样的孤家寡人之路,可世事如此,命运如此,他们都没的选择,他更相信,慕荣会做得很好。
他并不担心慕荣的能力,他只是想在他余下不多的时间里尽可能地为他做好身后的安排,尽可能地稳固他的地位。
“这是我违背誓言的报应,我没有任何怨言,只是苍生无辜,我不希望因我的离去而让他们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太师,你可明白?”
裴清又是一惊,原来,他竟一直记着当日的誓言,原来他竟将这结果当成违背当初那誓言的报应!而他更知道,慕谦心中必定还为当初那场朝代更迭浩劫中牺牲的十余万众而一直背着满心的罪孽!
所以,当初自己为着一直效忠的苍生,为自己一片为苍生的私心而劝服他接受天命,无疑是在他本已负重不堪的心上又添了一把枷锁,让他从此带着一颗沉重的负罪之心孤身独行!
他之所以愿意违背誓言接受天命,之所以这几年来如此不顾惜自己、以透支生命的方式强硬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举措,只因他将一切都看做是赎罪!
裴清内心充满了此生从不曾有过的内疚和自责,无声哽咽,向慕谦深深一揖,含泪道:“老臣……明白。”
慕谦笑了,笑得那样欣慰,却让人觉得无限伤悲。
“那么,太师可愿助荣儿一臂之力?”
裴清心知,慕荣虽尚未有所作为,但他却看得透彻,慕荣必定是比慕谦更为刚烈强硬、同时也必将是更有作为之人,且还是眼下唯一适合的继承人。
心中既定,他起身将圣旨交还给常安,而后对慕谦又是深深一揖,看着慕谦无比坚定道:“老臣必倾尽余生,竭诚辅佐晋王殿下!”
圣旨尚未下,但裴清却已认可慕荣的地位,慕谦闻言,其心甚慰,感激道:“多谢老太师。”
裴清却是转而问道:“陛下,关于您的……病,太医可有说过什么?”
慕谦听出来了,裴清显然是看出来他是中毒了,遂摇摇头:“太医只叮嘱我按时服药,调养一段时日便可。”
裴清沉默了。
慕谦知道他想问什么,遂笑道:“太师既看得分明,那谦有一请,还望老太师答应。”
裴清心中大约已经猜到了,却还是道:“陛下尽管吩咐,老臣……尽力。”
呵,是尽力,而不是一定。
“我中毒之事,请老太师暂勿让他人知晓。”
果然。
裴清拧眉看向慕谦,慕谦却一脸云淡风轻道:“我知下毒者是谁,也知我这副皮囊已是强弩之末,但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到底是我们有错在先。”
慕谦望向窗外,仿佛看见了希望一般,笑着说:“大约这便是我违背誓言的报应吧,慕谦无怨无悔。”
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对这人世他已无遗憾,只待死后赴阴曹地府,偿还他欠那些逝者的恩、情、债。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还背负着沉重的罪孽,依旧不肯饶恕自己,这令裴清心中的负疚更深。
“陛下!”
裴清竟蓦地朝慕谦跪了下去,他想说:您为天下苍生做得已经够多了,牺牲得也够多了,这一切已足以抵消您欠的债了,您可以问心无愧了!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慕谦大约明白他想说什么,但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放下这一身的罪孽,遂对裴清道:“水镜,荣儿和大周,我就托付给你和冠侯了。”
裴清又想到了与符文彦擦身而过时那忧伤的眼神,喉头一哽,内心千般思绪略过。
回顾往昔,裴清这才惊觉,一甲子岁月已匆匆而过,这满朝文武大概没有人想得到,他竟然是那个令世人无比神往又百般忌讳的舞阳巫族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