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棋,白云苍狗。
人生如戏,沧海桑田。
浮名如云,王权袖手若等闲。
荣华如烟,前尘尽埋风雪间。
好梦由来容易醒,人间从此难团圆。
一腔赤心空遗恨,从此红尘皆枉然。
梦碎了,心死了,此后便只剩下无尽的遗憾和仇恨。
饕风虐雪笼天地,寒光雪华照古城。
苍劲古都大梁在寒月之光与夜雪之华的交相辉映下显得异常阴森诡异,宵禁时辰虽还未到,但天气如此恶劣,有谁还会在外面瞎晃悠呢?
一辆木牛车载着林月娘的尸身,一个托着木牛车一路穿过大梁城的人,身后是两道铭刻在雪地上的蜿蜒绵长的斑驳车辙,恰如楚昱心底对这座承载了他十九年成长记忆的古都百转千回的心情。
木落归本,叶落归根,楚昱决定带母亲回故乡安葬。
这一路行来,除了巡逻的士兵和更夫,他几乎没见到什么行人,昔日风光无限的沭阳王落得如此下场,谁人不为此哀叹惋惜呢。
曾经有不少人说他与当年那个屈死的小皇孙颇为有缘,因为他们出生在同一天,此刻想来,楚昱只觉得这是命运的嘲讽。
原本他们生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的皇家该是幸运的,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这背后的辛酸又有几人能知?
对他来说,生在帝王家无疑是悲哀的,如果可以选择,他相信当年那位小皇孙一定也和他一样,宁可自己生在普通百姓家。
但听城中飘来遥远又深邃的鼓声,暮鼓响起,宵禁时至,城门将闭。
楚昱托着木牛车迎着凄风厉雪,最后回望一眼漫漫风雪中的大梁城,而后步履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踏出了康定门。
出了城门,楚昱便远远瞧见吊桥彼端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伫立风雪中。
红衣女子黑发如瀑,肤白胜雪,红唇似火,在这天地一色间显得尤为瞩目。
其人腰间缠绕着一根青翼鞭,其色青如晓天,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芒,更为佳人增添了一分别样的韵味。
然而,如此绝代佳人却生了一双寒不见底的眼,好似对周遭人事全不关心,除了那个她为之撑伞的男子。
那个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扣着一个飞鸿展翅面具的男子!
楚昱目光一沉,托着木牛车越桥而过,来到了面具男跟前,却是盯着他久久不语。
面具男亦只是沉默地看着楚昱不发一言,一时间雪怒风啸的古城门外,唯有这三人静立无声。
最终,还是楚昱先打破沉默,心痛责问:“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母亲蒙冤受害而袖手旁观?”
“……”面具男沉默。
“为什么任由她含冤惨死而不出手相救?”
“……”依然沉默。
“不是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吗?不是说要永远保护我吗?可你为何对母亲见死不救!”
“……”还是沉默。
“哈哈……哈哈哈……”
心,痛得无以复加。伴随着凄凉的惨笑,绝望而悲凉的泪无声滑落,转瞬便被吹散在风雪中。
楚昱伸手捂住抽痛不已的心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竟然相信你是真的把我当弟弟,竟然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如今看来,这一切也不过是一枕黄粱!”
面具男负在背后的手好似要生生将手腕掐断,可他却无言以对,除了——
“对不起。”
“对不起?呵……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原是我太天真,不该相信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就可以放心地出去闯荡!是我太天真,你有什么错呢!哈哈哈……”
痛彻心扉的惨笑,悲痛欲绝的血泪,无一不是烙印在楚昱心口刻骨铭心的伤痕。往昔记忆在此刻一一浮现脑海,却令他更觉悲凉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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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
焦急的呼唤声传来,处于弥留之际的楚昱艰难地睁开双眼,迷蒙的视线内到处都弥漫着战争过后浓烈的硝烟和死亡气息,唯有前方一个急急向他奔来的身影是个活物,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便又昏了过去。
初遇他的那年,楚昱十四岁,首次以副帅之名、主帅之实率军南征,奉旨平息南部某军府叛乱以及边境游民的趁势作乱。
而那次出征也是他首次尝到尔虞我诈的厉害,见识到利欲熏心之人的阴毒。
在一次议定的战役中,他所率领的先锋部队在进入预定的作战区域后便遭叛军包围,他在士兵们拼死保护中一次又一次地欲突出重围,奈何敌众我寡,他们的处境九死一生,而后援主力部队又迟迟未至,他这才明白一切。
那时他痛的不是自己遭受背叛,而是那些因他而无辜牺牲的大魏将士。
面对叛军一波又一波的围杀,远方的慈母是支撑重伤的他死也不放弃的执念。
直到他身边的人全部牺牲,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抵抗时,这道黑影便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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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面具男救起后的第二天夜里,重伤濒死的他终于恢复了意识。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他看到的是闪烁的篝火勾勒出的一个一动不动的侧影,看起来那么独孤,那么寂寞,好似他已用这样孤独的姿态守望了百年。
见到楚昱睁开眼,面具男将手中干柴随手一抛便飞扑过来,紧张地问:“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伤口痛不痛?你稍微忍耐一下,过几天就会好些了。”
头顶之人接连的问语表达出了他的心焦,奈何楚昱的意识还是不太清醒,落在他眼中的身影竟变成了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母亲……真的是你吗?你终于肯正眼看孩儿了吗?太好了……早知如此,孩儿宁愿天天沉迷不醒……”
“原来还糊涂着呢,呵……”
冰凉的手指替他拂去滑出的泪,随即一只宽大又冰凉舒适的手抚过他的额头,头顶传来斯人低沉之语:“嗯,还是有些烫。”
楚昱看着斯人为他拢了拢盖在身上充做被子的狐裘,如同慈母哄孩子入睡一般轻轻拍着他温柔道:“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于是,大脑沉重感便真的再次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再次陷入昏迷前,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句充满了自责与痛苦纠结的话:“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遭遇这样的危险,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面具男此语既像誓言又像承诺,好似透着直击心灵的悲伤,又仿佛是他无言的哭泣,其中包含了无尽的遗憾,又饱含了无比坚定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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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开眼时,已是被面具男救起后的第七天,楚昱终于恢复了意识,也串起了前后发生的一切,所以他才要刨根问底。
“既救了我,为何不肯告诉你是谁?”
“……”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认识我,不但认识我,还对我非常熟悉,但为何我对你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没道理啊~”
“……”
“你究竟是谁?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是谁,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句问话中似乎都能听见面具男淡淡的笑意。
虽然从醒来开始,楚昱便已缠了他快一个时辰了,可面具男却似心情极好,对楚昱死不放弃地穷追猛打丝毫没有不耐烦,反而显得很愉悦。
“当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受人滴水之恩,理当涌泉相报啊!”
“可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
“可我需要啊!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不还了你这份恩情,我会寝食难安的!”
“呵……”面具下之人发出一声轻松惬意的笑。“或许……是因为你与我的一位故人很像吧。”
楚昱还欲追问,面具男却道:“好啦,现在不是追究我到底是谁的时候,你现在应该想的是如何扭转当前的败局。”
面具男遂告知楚昱目前平叛大军的状况。
叛军利用平叛大军指挥高层内讧之机趁夜奇袭后方大本营,欲一举歼灭朝廷大军主力,迫使大军不得不放弃已攻下的州县后撤,那个出卖大家的名义上的主帅亦在战乱中不幸阵亡,目前大军不仅损失惨重,还群龙无首。
后来,楚昱的回归让平叛大军士气一振,此次叛乱终也因他力挽狂澜而得以平息。
再后来,天启帝得知其中的曲折后,处置了参与叛变的十余名将领。
而那位已经惨死战乱中的主犯更惨,以谋逆罪被判处满门抄斩,亏得楚昱求情,言一人之祸不殃及无辜,天启帝遂改判发配充军,从轻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