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太清凛,莹莹丹河镜。
苍茫云水间,谁解离别情。
天地苍茫间,太清群山雪海千顷,洁白澄净,丹河水面如镜,晶莹若星。
但见太清山下丹河畔,两人一马缓缓前行在蜿蜒绵长看不到尽头的积雪官道上。
并肩前行的一碧一白两条身影各自沉默,内心都充满了不舍,无言的离愁恰似那丹河里不断南去的冰底水,日夜流淌人虽不知,却不代表它没有流动。
洛倾鸿终是停住脚步先开了口:“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若再送下去,我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将你绑了强行带去药谷。”
楚昱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洛倾鸿蹙着眉,压下不舍,强颜欢笑道:“我知你放不下仇恨,即便我现在强行将你带去药谷,想必你在那里也不会住得心安。”
楚昱低头满含歉意道:“对不起……”
洛倾鸿无奈苦笑:“为何要跟我说对不起呢,你的心情我都明白。我只是略感遗憾,更为无法替你分忧感到抱歉。”
楚昱闻言心头满是暖意,眼中噙着感动的泪,含笑摇头道:“别这样说,你能赶到燕州去看我,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药谷一向与世无争,我不希望你被卷进这些恩怨里。”
洛倾鸿除了无言和理解的苦笑,也说不出其他的话应答了。
楚昱心有不忍,遂道:“待这里的一切了结之后,我一定如约归隐药谷,从此山水为邻,日月共老,和你一起逍遥人间!”
洛倾鸿满腔难以言喻的复杂,苦笑答:“你说话可要算数,我等着那一天!”
楚昱用力点头,伸出手掌道:“一言为定!”
洛倾鸿摇头轻笑,随即也伸出手掌,两掌相击,脆响满山,一如当日他二人在雪雍南关城外击掌为誓时的情景。
苍茫太清山目睹了两人美好的约定,蜿蜒丹河冰底水见证了莫逆于心的两人无言的离愁与不舍。
对立苍茫天地之间,两人都从心而笑,虽然都清楚这是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遥远的梦,但都在心中默默期许着可能实现的那一天。
送走洛倾鸿之后,楚昱自然是立马就去找面具男了,因为九门的人奉命暗中给他传了信,告诉他莫寻落在了九门手里,等着他去了结这桩恩怨。
莫寻便是林月娘那个倒霉的前夫,为了林月娘,楚昱曾暗中调查过这个莫寻。
在他被迫休了林月娘之后,大约过了三年,他续弦了,并且后来又添了两个女儿,但是日子过得相当清贫拮据。
莫家那个不幸的长子莫子书也算是他的亲兄弟,楚昱于心不忍,曾多次暗中相助莫家,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尽管十分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可为了母亲,他必须去见一见莫寻,听他亲口说出事情真相。
面具男约见的地方就在他回京后下榻的客栈,位于大梁城南京畿辖地桐城县的桐城客栈。
这里是南来北往的商贾旅客们的必经之所,是以桐城旅居的外来人很多。
面具男特意将人带到这里,显然是知道楚昱不愿再踏入王府,可楚昱对他这一点贴心丝毫不领情。他愿意赴这个约,完全是为了莫寻。
在客栈后院柴房里,楚昱见到了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莫寻,除了浑身干瘦、脸色惨白外,倒还算整齐,看来应该没受什么苦。
当然,屋里还有那个从头裹到脚的熟悉的身影,然楚昱一点没有理会他的意思,进门就愤怒地对莫寻拔剑相向,逼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昱所见莫寻外表虽看似无碍,然九门的手段却令莫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苦说不出。
对那些无形的刑罚,莫寻是真的怕了,只想痛痛快快地求一死,尽早脱离无尽的折磨。
所以,他很是痛快地把先前已经被面具男严刑拷问过一遍的真相又复述了一遍。
原来,一切都是刘郁芳为了一次扳倒林月娘而想出的一箭双雕的毒计,而莫寻竟然为了钱答应演这一出戏!
莫寻的续弦在生第二胎后不久就因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撒手人寰,留下他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此外还有常年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日子过得相当艰苦。
他没钱替老娘看病供儿子读书,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他需要钱,恰好这个时候有人给他提示,说可以去找林月娘求助,毕竟她是莫子书的亲娘。
谁知他与林月娘的密会被刘郁芳撞见,刘郁芳便心生毒计,逼他演这出戏,否则就杀了他全家。
最后出于“无奈”,且他也真的需要钱,只好答应了!
他以莫子书重病不治、将不久于人世为饵,诱使林月娘进入圈套,然后按照刘郁芳的安排,让事情故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刘郁芳也遵守约定,让他成功“逃狱”。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刘郁芳竟出尔反尔,在他“逃狱”之后竟派人暗中追杀他,事先被他转移的老母亲和孩子们也被刘郁芳通通灭口。
原本他是必死无疑的,却在危急关头被九门的人救了,尽管他是事后才知这不过是另一个地狱而已。
最后,莫寻乞求他,给他一个痛快。他自知罪孽深重,一时鬼迷心窍,不仅害了月娘害了他,也害得自己家破人亡,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他应得的报应。如今他已无颜面再活在世上,只求一死,他自会去阴曹地府向月娘请罪,领受他应有的惩罚。
听完了整件事情的始末,楚昱始终不曾发过一言,手中的剑不断抖动,陷入长久的痛苦挣扎。
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根本就清楚母亲是被冤枉的,却还是选择牺牲他们母子,就连曾经最依赖、最信任的那个人也选择了狠心绝情,即便杀了这个人又能如何,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发生过的事也再无法改变。
“哈哈……哈哈哈……”
楚昱扶额发出低沉的惨笑,心头传来阵阵剜心之痛,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讽刺和悲凉。
“昱儿!”
面具男刚想伸出手去,就听楚昱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说过,不许你再这样叫我!”
才伸出去一点的手蓦地停住,满是愤恨地握拳,然后收回。
随即,冰冷的柴房里传来他同样低沉的、诅咒似的话语:“你要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总有一天,我会下地狱的吧!
谁知楚昱听了,只是淡淡一笑,极轻地问:“会有那一天吗?”
然后,他笑了,极苦地笑了,轻轻摇了摇头,满是冷嘲。
他知道,只要他们的目的一日不达成,再冷血无情的事他们都能做得出来。
然后,他再度回头看向莫寻,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手中的剑也挣扎了许久许久,最终还是沉痛地闭上了眼,收回了剑,然后猛的一转身,捏紧了剑和拳道:“放了他吧!”
面具男闻言,眼中有意外,却又转瞬明白,好似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殿下……”
莫寻亦怔怔地望着他,一脸惊诧,仿佛不相信楚昱真的会放过他。
楚昱背对着他吼道:“让他走!”
面具男望了他的背影许久,终是扬了扬手,便有九门的人上来替莫寻解绑。
摆脱束缚的刹那,莫寻简直不敢相信面具男居然真的会听楚昱的话,放了他。
“走!今生今世,永远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莫寻怯怯地看了看面具男,面具男面具下的眼又深沉地眯了迷,随即看向莫寻,浓重的杀气他再度回想起了这个人冰冷无情的拷问。
却听面具男冷冷地吐出三个字:“还不走?”
莫寻见面具男和他身边的人居然真的没有动的意思,又看看始终背对他的楚昱,确定他们是真的要放他走,本来一心求死的人一旦看到生的希望,求生的本能就又瞬间复活,连个谢都来不及说,夺门而逃,转眼就不见人影。
面具男望向楚昱,轻声问了一句:“放了他,你不会后悔?”
楚昱闭着的眼始终没有睁开,眉间全是痛楚,直到再听不见莫寻的动静,他才睁开眼,望向窗外无边的天空,默道:母亲,你若在天有灵,也希望我能宽恕他吧?毕竟他也只是个可怜人。如今他已家破人亡,只剩孤家寡人一个,也算是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足够了……
然后,他亦抬脚向外走去,此时面具男开口试图叫住他。
“昱儿……!”
楚昱脚步停了一下,仍旧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不会对你说谢,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原谅他!”
说完,他便决绝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面具男又悄然捏紧了袖中双拳,后牙槽悄无声息地磨着,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迈步踏出这个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