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也是有惯性的,从一个茫茫未知的空间还是从一个巨大的手指缝呢,顺着固定的次序接二连三的掉下来。从发丝里掉下来,从叹气中掉下来,从微笑里、泪水中掉下来。掉到我们的生活里,掉到我们的饭碗里,掉到我们的呻吟我们的喘气我们的欢笑我们的沉默里。慢慢的渗透,等到时间确定它的触角已经碰到了我们的一切,它收拢它的身体,然后慢慢收紧,它不需要的东西从它的触角中掉下去,抛到我们的脑后。剩下的一团被时间紧紧攥住,成了我们的记忆。
我们错误的认为记忆的选择性是因为我们选择了记忆,却不知道这只是时间随手抓了一把,抓到什么算什么。
不过萝卜的味道倒是一直记住了。有两种萝卜是特别好吃的,一种是“心里美”萝卜,红皮白心,另一种是青萝卜,仔细剥去厚厚的皮,有非常精细的花纹。
那些年,基本上都是阳光在普照。
小学三年级开始,一向沉默寡言的养父先是隔三差五找了茬子在家吆五喝六,继而半夜猛敲她和母亲同睡的房门。灵子好几次从睡梦中囫囵惊醒,听见母亲苦苦哀求,
“别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体不行。”
隔了道门,灵子都听见养父的大嗓门,“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说不行,你是不是外面有了野男人了?”
母亲再求,总算听见“咚咚”的下楼脚步声,不一会儿,只听得“咣铛”一声炸响,热水瓶碎得唏哩哗啦。再后来,索性借了酒撒兴,竟抡了斧子来劈门,灵子吓得不敢哭,瑟缩在母亲怀里,脸上只觉点滴冰凉,偷偷抬头,母亲泪水成串成行,滂沱一片。
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希望年夜饭的时候可以一家人开开心心过,妈妈做蛋饺,爸爸炸龙虾片;希望自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有全心全意爱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她最最渴望的幸福。
只是老天爷苛刻,连这样小小心愿都轻易不得实现。
父母开始闹离婚。
这出子戏整整上演了2年,灵子称之为全本“亲人反目”。
当时很憎恶父亲穷凶极恶的丑态,心里也暗自庆幸过,自己还好不是他亲生的,要不然,人前更抬不起头。
其实对于父亲,记忆中留下的很少,只记得没有抱过她也没有打过她,还有就是过年时会给灵子称半斤大白兔奶糖,除夕夜放在她枕头底下。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就在楼下问,“糖好不好吃啊?”
灵子含着糖“唔唔唔唔”,父亲就很高兴的在楼下“呵呵”笑。
他几乎没上过阁楼。
阁楼是灵子和母亲一起住的。
母亲告诉灵子,父亲的脑子不太好使,惹他不高兴了,会打灵子屁股的。灵子就“哦”一声,站到一边去。什么叫脑子不太好使呢?灵子不知道。她倒是不怕父亲,因为好几次都看见他一个人在笑。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
父亲家里有七个兄妹,他是老大。
老式宁波人,最疼大孙子。
据说父亲小时侯还是很伶牙俐齿的,皮肤雪白,眼睛也乌溜溜的转个不停。
7岁那年第一次吃桂圆,好吃得收不了口,老奶奶溺爱,也不阻止他,结果一下子吃了1斤多,把脑子烧坏了。
每次灵子吃桂圆,母亲总是数出7粒,一粒不多一粒不少,直到现在灵子都工作了,还是7粒。
这个故事也翻来覆去地听了近20年,总有好几十次了吧。
父亲长得很胖,又老是莫名其妙地傻笑,不上班的时候就站在林荫路上看人家老头打牌,一看可以看一天。灵子并不喜欢父亲。
小孩子是很势利的。觉得自己的爸爸没有人家小孩的爸爸长得高、长得帅;又是一个普通工人,不象别人家爸爸上下班,胳肢窝里夹一个黑色公文包,也不象对过张伯伯,夏天下班的时候会带单位里发的盐气水和一保温桶冰霜回来,就觉得没面子,不愿意他代表自己参加家长会。
一直到父母离婚,父亲搬走,中午12点的《笑声与歌声》、晚上6点半单田芳的评书声音听不到了,灵子才觉得有些寂寞。
小时候,父亲厂里组织家属一起去植物园玩,有阿姨问灵子,“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灵子就回答,“喜欢妈妈。妈妈香喷喷的,很好看。”
再问,又说“爸爸难看,不喜欢爸爸。”
父亲听了,就一直板着脸,谁劝都不理。
母亲就说,“别理他,戆人发戆脾气。”拉着灵子走快了几步。
灵子偷偷回头,父亲一个人在后面,走得很慢很慢,好象背了几十斤的大米,走也走不动。
那个时候,应该还不会知道“心情”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这一幕,灵子一直记得。
父母离婚后,彼此再也不曾走动过,连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托了相熟的邻居转过来。
灵子和母亲一起去粮店买米,还没等把布袋完全抖开,绿色的簸箕口就开了,米“哗”地往下倒。倒完了就得快点从秤上挪开,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借了黄鱼车一起去拖蜂窝煤。
要是父亲在,这些活是不会轮到她们母女干的。
每到这个时候,灵子由衷怀念父亲。
长大成人后,可以更加平心静气:其实父亲这一辈子,又何尝幸福过?
结婚才几个月,妻子就被诊断患了不治之症;折腾了几年,总算等她痊愈了,却又被医生宣布,不能同房。
一个壮年男子,等于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他又能怎样?
他骂,他闹,是想索取自己原本可以享有的权利。
母亲拒绝,是自私的。可是在生与死的面前,谁能做到无私?
不先爱自己,又怎么去爱别人?
整件事情,没有谁是对的,谁又欠了谁。
只是一场病而已。
可不可以说,命运本身就是这样的无奈?
一心渴望的幸福,永远可望不可及。
如果可以,她希望所有人都幸福。
希望西渡幸福。
看着他幸福,是她最大的幸福。
只是,幸福两个字的基础是什么?
是钱,是付出代价。想要的越多,付出的则成倍。
西渡想要一把美芬、一个效果器已经想了很久了,灵子决定努力赚钱。
3
星期六,灵子陪他去见啤酒城老板。
刚刚装修完的啤酒城大则大,新亦新,却还是生分,空气里弥漫着油漆的干硬,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里是不会有什么人气了。老板膀大腰圆的,还没怎么发福。
上下打量两眼西渡,“你会唱什么歌?”
“摇滚吧。”
“摇滚,我喜欢,零点、迪克牛仔,对不对?”
西渡笑笑,“我比较喜欢崔健的。”
“崔健,崔健?哎呀,我们这里规格是很高的啦,客人档次也都很不错的啦,你唱得好不好,他们一听就听出来啦。”这位老板,一口的台湾腔,莫非久居台湾?灵子暗自好笑。
“那你就先唱首歌听听好啦。”说着挥挥手,指给他话筒看。
西渡就弹着琴唱了一首崔健的《花房姑娘》。
老板听完也不说什么,只闲闲问一句,“会唱任贤齐的歌吗?他的歌很好听的。我几个朋友去卡拉OK都抢着唱他的歌。”
西渡摇摇头,“一两首吧,不太多。”
“那你会不会唱外文的?”
“会枪炮玫瑰的,还有Beatles、U2。”
“吵不吵?我不要太吵的,最好抒情一点的。”
西渡又摇摇头。
“要不你先来这里唱几天试试?试用期一天工资50,送一杯啤酒。”
“那,我回去考虑一下。”
“转正了可是1天100啊,小伙子,好机会啊,好好干,你以后哪天红了,可不要忘记我啊,哈哈哈哈。”老板大力拍西渡肩膀。
他背好吉他。非常礼貌的笑。她走上去,轻轻的跟在他身后出门。
啤酒城的木门厚重,关掉所有的创造力。
“灵子,你看要不要先做做看?”
灵子只笑笑,“你看着办好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西渡仍然在朋友开的小酒吧里自弹自唱。
4
灵子私下里托小音,“可不可以帮我介绍个兼职的工作做?”她知道小音交际面广,认识的人又多,肯定比她有办法。
“你干嘛,工资还不够他挥霍?”
“你别老针对他好不好?他是我男朋友,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别说他了,我听了心里不舒服。”
小音无奈,举起双手,“好,算我不好,我不说了。你怎么想赚钱了?想买房?”
“我想帮他买把吉他,再买一个效果器。”
“你,你怎么那么傻?”小音顿足,“你真是听不进劝!
这种事情要是别人告诉我,我肯定不相信,这年头谁会这样?你是个女孩子啊,长得又不错,你看看咱们公司那些女孩子,男朋友不是自己开公司的,就是留过洋月薪上万的,你现在付出那么多,有一天他离开你,你血本无归!
人家女孩子一样上班,一样拿工资,用来干什么?存着!用男朋友的钱美容,用男朋友的钱买衣服,买化妆品,包装自己,还用男朋友的钱去健身!就算哪天男朋友跑了,人家要钱有钱,要样子有样子,重出江湖?随时都可以!你呢?
你那个时候,累得皱纹一道道,眼袋可以割下来称斤卖,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还怎么嫁!”
“小音,你不懂的。他赚钱越多,出卖的也越多。我已经是个俗人了,就继续俗下去好了!现实太残酷,他又是块棱棱角角的石头,我不忍心看他磕磕碰碰。”
“灵子,灵子,”小音捧起她脸,看到她眼睛里去,“大学的时候,你也是一块棱棱角角的石头啊,你为了他可以裹上柔软的面团,去应付这个社会,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要是真心爱你,不用你说,就会想着法子自己赚钱,那些杂志上的心理题不都是这样写的吗?男人会为他心爱的女人努力奋斗。灵子,你确定他爱你一如你爱他?”
灵子深深的叹口气,
“有没有见过人挤双层巴士?眼睛看着上层,头颈被那个方洞卡住,脚踩在梯子上,天空在头上,大地在脚下,却什么都看不到,我不希望他这样。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沉沦也罢,潦倒也好,哪怕进地狱都不管我的事。
可是我认识了他,并且我们相爱,我希望他可以看见天堂。
我不得不这样,小音”,灵子双手捂住脸,“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愿意对他好,一直对他好。”灵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想体验一下,对人好是什么滋味,是不是真的很难很难……”
陪西渡逛街,为他买衣服,实现他的梦想,都是想让他记得,曾经是有一段时光的,心想事成,万事如意,温暖而快乐。他会记得,结婚大典时记得,儿女成人时记得,白发苍苍时记得,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仍然记得,永永远远都记得。记得她。
灵子从来都没有幻想过,可以和他死守一生。
她拐弯抹角。他直截了当。
“我这辈子都不想结婚,我还年轻,我想去远方,我想一辈子流浪。”
一辈子,他知道有多久?
他们是相识太早了。
她不肯他知道自己心事重重,怕他有了压力更想逃。仍然是一张笑脸,却只在他眼前。笑容是从来不曾改变过的灿烂,只是——都没用了。
还有多久呢?两天?三天?两年?三年?过不久还是过很久?
她虽然爱着他,他却是她握不住的。
如果,对未来并无什么指望,每一天都可以是幸福的一天。
她确信她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