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鹩哥老毛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唧哩尖叫起来,雌鹩哥也顿时明白贵夫人的险恶用心,两只成年鹩哥跳到小雌鸟相思豆前面,一字儿排开,头后部的黄色肉垂泛起一层潮红,表明急火攻心热血上涌,翅膀半撑像张拉满弦的弓,唧嘀哩,唧嘀哩,厉声鸣叫,一副打架斗殴的架势,似乎在警告贵夫人:别过来,我们晓得你没安好心,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们跟你拼了!
贵夫人用轻蔑的眼神瞅了老毛和徐娘一眼,大踏步跨过来,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遒劲的雕爪在空中捏一把,嘎巴嘎巴,指关节发出可怕的响声。
——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老毛和徐娘对视了一下,突然就将半撑开满弓似的翅膀闭谢收敛下来,怒目昂视的脑袋也同时缩下去一大截,战斗号角似的鸣叫声也变了调变了味,“唧咿儿——唧咿儿——”音色和音调比苏州评弹更婉转更幽雅更甜美,似乎在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敬请对方息怒,用最动听的语言最礼貌的方式进行赔礼道歉。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家子鹩哥并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向对方道歉,认真追究起来,倒是雌蛇雕贵夫人萌发罪恶念头,瞪着两只杀气腾腾的雕眼,恐怖分子似的逼近正在受苦受难的小雌鸟相思豆,理所应当向鹩哥们赔罪道歉。
唉,大自然奉行强权政治,强者为所欲为,犯下滔天罪行也不用赔礼道歉,弱者无所适从,被欺负遭凌辱还要敬请对方息怒,生命之不平等,令人扼腕叹息。
贵夫人软硬不吃,既不理会鹩哥的厉声警告,也不在意鹩哥甜美婉转的道歉歌声,径直朝前冲撞。当可怕的雕爪踩到离老毛和徐娘还有五六十公分远时,老毛和徐娘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扑扇翅膀飞上天空。
鹩哥因为体积小,身材轻盈,起飞的速度很快,这也许是它们在与蛇雕争斗时唯一的优势了。
贵夫人继续往前跨了两步,来到小雌鸟相思豆身边,抬了抬雕爪又放下了,大概是觉得对付一只翅膀折断只剩下半条命的小鹩哥,不值得用爪子去攫抓,也有可能是觉得一爪子下去小鹩哥必定呜呼哀哉,这样就不能带给幼雕武大好玩的活物了,临时改变了主意,张开嘴,啄住相思豆那只不断摇扇的翅膀,轻轻一提,将相思豆凌空提了起来。
雄鹩哥老毛和雌鹩哥徐娘抢先一步落到盆形鸟巢边,唧唧喳喳又叫又跳,一会儿张开翅膀在两只幼雕头上晃动,一会儿又衔起一片树叶在两只幼雕面前做出喂食动作,我猜想,这对鹩哥夫妻是在用肢体语言告诉或提醒雌蛇雕贵夫人:我们对你的宝贝是多么慈祥,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般疼爱它们,请你也不要虐杀我们的小宝贝!
贵夫人根本不认这个理,嘴壳夹着小鹩哥,摇扇翅膀飞了起来,落到盆形鸟巢边。
老毛和徐娘不得不再次仓皇飞逃。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善良确实是软弱的别名。
说句公平话,假如雌蛇雕贵夫人不去啄咬相思豆,相思豆也绝对活不了的。小家伙一只翅膀已经被蛇咬伤,伤势不轻,若无特殊的疗伤手段,是不可能自行痊愈的,而像鹩哥这样的普通鸟类,不具备医疗手段。退一步说,即使相思豆伤得不重,也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它已经移动了位置,从下层树干元宝状鸟巢被移到树冠上,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二十来米,但对翅膀尚嫩不会飞行的小鹩哥来说,却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不可能再回到元宝状鸟巢去,而老毛和徐娘也没有本事将它带回家,小家伙独自待在树冠上,日晒雨淋风吹,要不了多长时间,也会两腿一蹬走向黄泉路。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相思豆还活着,老毛和徐娘出于对子女的爱,是舍不得遗弃的。
贵夫人将还在它嘴壳间挣动和叫唤的相思豆,嗖地扔进盆形鸟巢。武大虽然翼羽还未长丰,但却已透出食肉猛禽嗜杀的天性,扑到相思豆身上,用嘴啄用爪撕,它的喙和爪远不够老辣,也没有任何猎杀技巧可言,折腾了好一阵也未能将相思豆杀死。相思豆疼痛难忍,出于求生的本能,在盆形鸟巢里翻滚扑腾,发出凄厉的哀鸣。武大被刺激得更加兴奋,呀呀欢叫着,全身羽毛恣张开来,又一次压到小鹩哥身上。待在一边的丸小也被这场血腥残忍的游戏吸引住了,加入猎食者行列,与武大一起啄咬撕扯可怜的相思豆。
惨不忍睹,我移开了望远镜。
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知道,两只还未长大的蛇雕,玩耍戏弄一只小鹩哥,将其慢慢折磨致死,这情景虽然极不人道,是赤裸裸的兽行,但在动物世界,却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上,凡掠食者,无论天上飞的猛禽还是地上跑的走兽,亲鸟或亲兽在自己宝贝长到一定年龄时,都会将半死不活的猎物带回家,作为训练道具,供自己的宝贝玩猎杀游戏,游戏是生活的预演,这种惨无人道的游戏玩得越多,宝贝们长大后觅食能力就越强,生存概率也就越大。
野兽世界的生存法则和人类社会是有很大差别的。
我懂了,老毛和徐娘之所以要在两只成年蛇雕外出觅食时才让小鹩哥走出元宝状鸟巢预习飞翔,做贼似的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绝不是什么神经过敏和过度谨慎,而是完全必要的防范措施。老毛和徐娘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和那窝小鹩哥生活在这棵大青树上,就像小命吊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受到蛇雕的袭击与伤害。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偏要在此地筑巢产卵,生儿育女呢?
我也明白了,两只成年蛇雕,尤其是雌蛇雕贵夫人,并没有把同栖在一棵树上的这家子鹩哥当回事。它们利用两只成年鹩哥来给盆形鸟巢清理粪便和照料幼雕,却并不想付出相应的回报,也不存在任何邻居间的情谊,视小鹩哥生命如粪土,与食肉禽兽对待普通猎物毫无差别。用世界上任何一种共生共栖关系也难以套用这家子蛇雕和这家子鹩哥之间的关系。
我这个动物学家算是碰到新问题了。
老毛和徐娘在大青树冠盘旋,发出锐厉的鸣叫,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拉升,眼瞅着自己的心肝宝贝遭到虐杀,却无法前去营救,五内俱焚,泣血悲恸。
我虽然很同情这对鹩哥夫妻,却想不出怎么才能帮助它们。
这时,贵夫人站起来摇动一下翅膀,曲蹲脚杆,昂起头来,冲着老毛和徐娘威严地长嚣一声,摆出一副准备起飞搏击的架势。毫无疑问是在警告和威胁这对鹩哥夫妻:这是蛇雕的天空,不允许你们在这儿吵闹,快滚吧,要不然的话,小心你们的脑袋!
我的望远镜紧紧追踪这对鹩哥夫妻的身影,我看见,当雌蛇雕贵夫人发出威严长嚣后,老毛摇扇翅膀的飞行动作刹那间停顿了零点几秒钟,身体在空中猛地下坠了数公尺,就像突然遭到强气流袭击一样。它似乎被从噩梦中惊醒,不再忽高忽低盘旋,也不再厉声悲鸣,而是一弯尾翼,飞离盆形鸟巢上空。雌鹩哥徐娘仍像刚才那样在盆形鸟巢上方俯冲拉升,撒下一串串充满仇恨的鸣叫。
雌蛇雕贵夫人忽地扬起双翼,似乎它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立刻就要扶摇直上血腥镇压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我看见,老毛一掠翅膀飞到徐娘身边,它的翅膀贴着徐娘的翅膀飞行,又绕飞到徐娘身后,用嘴喙撞动徐娘的尾翼,嘴里还唧唧喳喳发出我无法理解的鸟语声,强迫徐娘改变飞行路线。我猜测,老毛是在告诉徐娘,雌蛇雕贵夫人已经起了杀心,赶快走吧,别吃眼前亏!在老毛的强制性措施下,徐娘飞离大青树冠,在空中兜了一圈,飞回自己的元宝状鸟巢去了。
我觉得老毛的做法很明智。明摆着的,它们打不过蛇雕,继续在大青树冠悲鸣盘旋,不仅救不了小雌鸟相思豆,反而还会激怒雌蛇雕贵夫人,把自己也赔进去,而一旦它们发生意外,鸟窝里另外三只小鹩哥也必死无疑。为了三只活着的小鹩哥,放弃一只受了重伤的小鹩哥,不失为一种高明的生存策略。
它们是弱者,唯一的选择,就是向命运低头屈服。
大青树冠恢复平静,幼雕武大和丸小兴高采烈地撕食相思豆,雌蛇雕也收敛了准备起飞搏击的架势。我猜测贵夫人的心思,之所以放老毛和徐娘一马,大概是觉得这对鹩哥夫妻还有用处,可以帮助清理雕巢里的粪便,还可以帮助照看两只幼雕,从价值上盘算,留着它们比杀了吃更划得来。
我将望远镜移向下层树干元宝状鸟巢,雌鹩哥徐娘像得了狂躁症的精神病患者,在巢前的枝丫上蹦跶,一会儿脑袋撞在树干上,撞得眼冒金星身体发抖,一会儿翅膀拍打在枝叶上,弄得翼羽和树叶一起凋零飘落。我想,它是在用折磨自己来排遣失子的痛楚。这时,我看见一个颇让我感动的情景,雄鹩哥老毛张开翅膀,紧紧跟随在徐娘身后,一会儿用翅膀盖住徐娘的头,一会儿用下巴摩挲徐娘的脖颈,尽一个鹩哥所能做的一切,安慰徐娘。
也许是真的悲痛得有点失常了,也许是责怪丈夫未能尽到保护妻小的责任,突然间,徐娘发疯般地扑到老毛身上,啄咬老毛后颈上的羽毛。一片、两片、三片……带血的颈羽一根根被拔了出来,老毛疼得浑身颤抖,却不挣扎也不叫唤,任凭徐娘施虐。徐娘的嘴壳上粘满黑色绒羽,大概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它从老毛的背上滑落下来,在枝干上闪了个趔趄。老毛非但没趁机逃开,索性蹲了下来,让徐娘再次爬到自己的背脊上来啄咬。只要能让妻子减轻痛苦,它心甘情愿受罪流血。
渐渐地,老毛后颈上裸露出一块血渍斑斑的皮肤。徐娘兴许是啄累了,兴许是悲痛得到宣泄,兴许是出于对丈夫的心疼,停止了施虐,情绪渐渐平静,闭着眼睛依偎在老毛身边。这时候,大青树冠上,盆形雕巢里,幼雕武大和丸小已经在撕食相思豆身上的肉了。它们的宰割技术很差劲,连毛带肉一起撕扯,肉吞进肚去后,使劲摇甩嘴壳,将粘在头上的嘴上的羽毛甩掉。轻盈的羽毛从盆形雕巢随风飞扬,有一片小船似的翼羽,悠悠荡荡飘飞,在空中拐了两个弯,不偏不倚落到徐娘头顶。徐娘睁眼一看,当然认得出是自己心肝宝贝身上拔下来的羽毛,像火炭落到身上一样,疼得惊叫起来,情绪再次剧烈波动,爬到老毛背上去,啄咬厮打,老毛再次蹲伏下来,默默忍受着这一切。
老毛是雄性,心胸更开阔些,头脑更理智些,更能审时度势面对残酷的生活,对灾难的承受能力也更强些。徐娘是雌性,感情更脆弱些,对小鹩哥爱得更深切些,母性的心也更容易受伤和破碎。
直到傍晚,元宝状鸟巢三只小鹩哥饿得受不了了,三只小脑袋齐刷刷探出巢来,张着黄口大嘴,抖动全身羽毛,发出咿儿咿儿的乞食声,才算让徐娘从悲伤中解脱出来,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更重要。夫妻俩急急忙忙扑进苍茫暮色,寻找给小鹩哥充饥的食物。
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这家子鹩哥总算恢复了正常生活秩序。
漫漫长夜,我无法再观察元宝状鸟巢里的动静,也不知徐娘和老毛是否整夜失眠。
我很想知道,小鹩哥相思豆遭到虐杀后,这对鹩哥夫妻对同栖在一棵树上的蛇雕态度会有什么变化,是否会继续为这家子蛇雕免费提供清理粪便的服务,是否还会继续尽心尽责照看两只幼雕,是否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共生共栖关系。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吃了点干粮,就趴在石坑里,举起望远镜观察大青树上的动静。哦,雄蛇雕帅郎和雌蛇雕贵夫人醒了,比翼双飞,在天空翱翔,寻找能养家糊口的食物。当蛇雕夫妻飞离大青树后,同往常一样,雄鹩哥老毛飞临大青树冠,跳跳蹦蹦来到盆形雕巢前,恰巧这个时候,幼雕武大将脑袋伸出雕巢,挣动着想爬出来,一条雕腿已经跨出巢了。武大正是昨日虐杀小鹩哥相思豆的凶手,对具有相当记忆能力的雄鹩哥老毛来说,是不可能隔了一夜就忘记这一点的。这时候,老毛若想复仇,再容易不过了,不用亲自动手去做什么,只消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飞到一边去捉虫子,很有可能过几分钟武大就会从盆形雕巢跌下树去,落得个与小鹩哥相思豆同样下场。可我看见,老毛毫不迟疑地飞过去,用自己的胸脯将武大顶回雕巢去。接着,老毛跳进盆形雕巢,熟练地开始清理雕巢里的粪便。一切都和过去一样,看来尽管昨天发生了相思豆惨遭虐杀的事,但这对鹩哥夫妻仍不想改变与蛇雕这种极不平等充满风险奇特而罕见的共生共栖关系。
我想,老毛之所以采取忍气吞声的态度,是与这家子鹩哥目前的处境有直接关系的。三只小鹩哥还小,还不会飞翔,就像被一根绳索绑死了一样,在三只小鹩哥翅膀长硬之前,它们不可能离开这棵大青树,只能继续与这家子蛇雕为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昨天的苦难,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一切维持原样,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更大更可怕的灾难。就把小鹩哥相思豆的死,当做是一次极其偶然的意外吧。
我注意到了一个特殊的细节。盆形雕巢里,残留着不少黑色鸟羽,还有一些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鸟骨,毫无疑问,这是小鹩哥相思豆的遗骸。老毛站在羽毛和鸟骨前,静穆了一阵,像是在默哀一分钟,随后就衔起一根鸟骨,没有像处理其他脏东西那样甩出雕巢扔下树去,而是飞离大青树,飞到离我所在石坑约五六米远的悬崖上,将鸟骨吐在一个小石缝里。它不辞劳苦地一趟又一趟运送这些鸟骨和羽毛,直到把小鹩哥相思豆的遗骸全部处理干净为止。接着,它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清理雕巢内肮脏的粪便。
我从未在哪本教课书里看到鹩哥这种鸟会埋葬同类遗体的记载,但我却亲眼目睹老毛确确实实将相思豆遗骸运送并塞进悬崖间一条小石缝。我记录下这个细节,以备其他动物学家查考。我不晓得老毛这么做是否属于埋葬亲属行为,也有可能老毛是出于另一种考虑才这么做的,它怕妻子徐娘看见相思豆的遗骸,会睹物伤情,所以将这些羽毛和鸟骨藏了起来。
小雌鸟相思豆的夭折,并没让徐娘和老毛暂停对另三只小鹩哥进行超前教育,它们仿佛觉得尽量提前让小家伙们展翅起飞比预防意外不幸更加重要也更加紧迫。它们还像过去一样,只要帅郎和贵夫人双双离巢外出觅食,就会用非常严厉的声调吆喝小家伙们跨出鸟巢预习飞翔。仅有一点不同,每当三只小鹩哥在巢外预习飞翔时,老毛或徐娘便飞落到大青树制高点——树梢一根S形小弯枝上,聚精会神瞭望天空,比电子眼更灵敏更准确,只要两只成年蛇雕觅食归来的身影出现在遥远的天边,便会及时发出报警鸣叫,通知三只小鹩哥迅速回巢藏匿起来,再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