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枯木阴树中,却仍无声音,沈三娘柳眉一轩,目光之中,突地满布杀气,管宁心中一凉。
“看她平日娇笑之态,有谁会知道她发怒之时,竟是如此可怕。”
只见她身形方自微微一动,枯木阴影之中,已自缓缓走出两个人来,却正是那仁智二老。
管宁、凌影对望一眼,心中既是惭愧,又是佩服,耳听沈三娘冷冷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位,我真没有想到年高望重的仁智双老,也会……”
语声一顿,身影突地飘飘掠起,凌空一转,横飞丈余,向另一方向掠去,口中一面喝道:“你也给我站住!”
倏然一个起落,身形便已远去,轻功之妙,端的惊人。
仁智双老对望一眼,似乎在暗中庆幸自己没有逃走。管宁心中亦是大为惊服,这绝望夫人看来弱不禁风,却有如此身手,一面却又暗中奇怪:“还有一人,会是谁?”
对于仁智双老伏在暗处,却并不奇怪。
他知道两人一心想自己带他们去找那少年“吴布云”,是以方才追了半天,没有追到,就折了回来,只是他们看见自己和绝望夫人在一起,是以不敢现身,只得隐在暗处,但暗中居然另外还有一个人,却令他料不透了。
“难道是那个黑衣大汉?”他心中暗忖,“若是他们,那可好了,我只要能见着这两人的真面目,那么……”
他心念方转,只听乐水老人冷冷笑道:“阁下方才所说的话,是否算数?”
管宁剑眉一轩,朗声道:“小可从来不会食言背信,两位只管放心好了,明日午前,我一定带两位去见那‘吴布云’之面。”
远处隐隐有娇叱之声传来,像是绝望夫人已和人动手。凌影微微一皱眉,道:“我去看看。”唰地掠起身形,倏然两个起落,亦自掠去。
仁智双老对望一眼,乐水老人突地身形一动,掠到马车前,探首一望,脱口呼道:“果然是他,他果然真受了伤。”乐山老人长眉一耸,亦自掠了过去。管宁心中一惊,却见马车内突地一声娇叱,道:“滚开。”
数十点光雨,电射而出,仁智双老大惊之下,袍袖一拂,身形闪电般倒退数尺。乐水老人喝道:“你这丫头,怎地如此毒辣!”
车厢内冷笑一声,又自叱道:“毒辣又怎地?”
人影一花,那身着红衣的垂髫少女“红儿”,已自掠了下来,插腰冷笑一声道:“是他又怎地?受了伤又怎地?难道你们还敢怎样么?”
仁智双老面上连连变色,俯首一看,夜色中,只见满袖俱是银星,心中不禁一寒,知道自己方才若不是用这袍袖一拂,那么纵然退得再快,只怕也免不得要挨上几下。
他们方才隐在暗处,隐隐听到几句言语,便猜想车中之人,可能便是受了伤的西门一白,此刻一见,果然不错。要知道天下武林中人,大多都将西门一白视为仇敌,这仁智双老自然也不例外。只见乐水老人目光转了数转,突地缓缓道:“那么,你明天一定可以带我见他吗?”
此时此刻,他突又说出这句话来,说得完全不是时候,管宁方自一愣,却见他语声未了,突地冷笑一声,拧转身形,扬身一掌,击向红儿,身形亦自闪电般扑了过去。
要知道这西门一白在武林的地位,端的无与伦比,若是谁能将他杀死,那么,此人虽然是藉藉无名之辈,也立刻会变得名扬四海。
乐水老人一见这西门一白果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地卧在车内,心中动了杀机,心想:“那沈三娘此刻不在此处,我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杀了这西门一白,然后再将那少年劫走,这小丫头暗器虽歹毒,武功谅也挡不住我全力一击,等到沈三娘回来,我已走了。何况,纵然她追了上来,我兄弟两人全力和她一拼,也未必畏惧于她。”
这念头在他心头闪过,也便立下了主意,口中随意对管宁说了两句话,以作掩护,暗中却早已满蓄真力,准备痛下毒手。
此刻他身形闪电般掠去,掌风如排山倒海击来,红儿大惊之下,横掌一挥,准备拼死接他一掌。管宁心头一震,要想阻挡,却已不及,乐山老人心性虽较为仁厚,但对西门一白却也存有怀恨之心,更不会去拦阻他兄弟的行事,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管宁长袖突地一挥,闪电般后掌一扬,击向那匹套车的健马,他暗器手法虽不高,但击人不够,击马却有余。
“砰”的一声,击中马背的“暗器”也自落在地上,竟是那内贮续命神膏的碧玉盒子。
“砰”的一声,那匹马背上果然着了一记,只听一声惊嘶,这匹马竟扬起四蹄,向前奔去。
原来方才那两个黑衣汉子突然出来,他一惊之下就将这玉盒藏在袖中,方才动手之际,这玉盒虽小,却在他袖中动来动去,甚是不便,还险些掉出,幸好他动手时间不多,但他心中已在暗中埋怨它的碍事,却想不到这碍事的东西,到此刻竟派上了大用场。
乐水老人一掌击去,只见红儿挥掌来挡,他心中暗骂一声:“找死!”手掌一震,只将红儿震得娇呼一声,“扑”地坐在地上,还幸好乐水老人到底见她只是个小女孩,未真的施下毒手。
但她这一跤跌在地上,也觉手腕如折,屁股发痛,心中突地一惊,暗忖着:我身后明明是马车,怎地我却会跌到地上?回头一看,才知道马车已跑走了。
乐水老人一掌将红儿震退,正待前行一步,将车中的西门一白击毙,哪知目光动处,马车竟发狂地奔开,他心中惊怒交集,脚尖一点,身形倏然几个起落,那马车越过大路,奔向道路的另一边。套车的马虽在受惊之下,扬蹄而奔,而到底方自起步,是以眨眼之间,就被乐水老人追上。
乐水老人冷笑一声:“西门一白呀,你这番要死在我手上吧。”
身形一起,正待将马车拉住,哪知眼前突地人影一花,一个人挡在了他的面前,冷冷道:“你要干什么?”
他一惊顿住身形,抬头望处,只见不知何时,绝望夫人已站在自己面前。他面上轻笑了几下,方自讷讷说道:“这匹马突地发狂,我想将马车拉住。”
绝望夫人冷笑一声,道:“不劳阁下费心。”
身躯一扭,突地闪电般掠出数丈,玉掌疾伸,轻轻搭上马车,那匹马空自扬蹄长嘶,却再也奔不出一步。
乐水老人见了暗中心惊,立也不是,退也不是,却听乐山老人突地在路那边扬声喝道:“二弟,庸儿在这里……”
乐水老人心头一震,掠了回去,只见红儿已爬了起来,满脸苍白地站在另一辆马车旁,一手牵着马匹,想是生像这匹马也受惊奔出,另一手却在不停地甩劲,那方才随着绝望夫人掠去的翠衫女子,此刻也已掠了回来,面带冷笑,双手叉腰,站在管宁身侧。而管宁此刻却替倒在地上的一人关节之处不住推拿,乐山老人也站在这人身侧,见到乐水老人来了,喜道:“二弟,你看这不是庸儿吗?”
乐水老人定睛而视,只见地上的一人果然就是太行紫靴公孙尊的独子,偷跑下山后化名为“吴布云”的公孙庸。
绝望夫人牵着马车,缓缓走了过来,秋波一转,冷冷说道:“原来你们三人是一路的。”
她方才只见一条人影本来避在暗处,见她揭破仁智双老的行藏,便待逃跑,她闪电般追了过去,只见这人影轻功不弱,她追了数十丈,方才追上,正待喝问,哪知这人影却一言不发地回过头来,劈面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的部位极妙,拳风虎虎,但沈三娘武功绝高,怎会被他打着?轻轻避开,三两个照面,便已点中这人的麻穴,这时凌影也已追了过来,一见此人,脱口道:“这人不是和小管一路的吗?”
她两人便将此人架了回来,走到一半,沈三娘突地见到马车狂奔,知道事情有变,丢下了凌影和这少年,飞掠而来,正好及时挡住乐水老人的杀手。
此刻她方自冷笑一声,说出那句话,管宁立刻抬首道:“此人和我是一路的,绝望夫人看我薄面,解开他的穴道。”
要知道绝望夫人武功绝高,所用点穴手法,亦是独门传授。
方才那乐山老人竟亦未能解开,此刻微微一怔。
“明明此人和仁智二老一路,怎地他却又说和他一路?”但她终于过去解开了“吴布云”——公孙庸的穴道。突地柳腰一折,手掌乘势拍出,“啪”的一声,竟将身侧乐水老人重重刮了一下。
乐水老人见她为公孙庸解穴,再也想不到她会出手相攻,而且这一掌来势如闪电,等他要避已是来不及,脸上竟着了一掌。他在武林中身份极高,几时受过这种侮辱?当下怒火上冲,方待反目动手。
哪知绝望夫人却已怒道:“岂有此理,你的头怎地打到我的手了!”
乐水老人不觉一愣,他平生也未曾听过这种话,只听凌影、红儿,“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他想了一想,方自大怒喝道:“你竟敢如此戏弄于我,怎地说出……”
话声未了,忽见沈三娘冷冷道:“你方才若是去拉那辆马车,那么我的手此刻就是被你的头打了。”
乐水老人又愣了一愣,心中空有满腹怒火,却已发作不出,心想:“这女人果真难缠,想来她已知道我要对西门一白下毒手,这一下打得还算客气,等会若是被那小丫头再去挑拨两句,她岂非要找我拼命?”
他以智者自居,一生不肯做吃亏的事,知道这绝望夫人武功高强,自己万万不是敌手,自己年龄这么大了,若是死在这里,那才冤枉。一念至此,忍下一口气,只见公孙庸穴道被解,吐出了一口浓痰,站了起来,便道:“大哥,庸儿,我们走吧。”
乐山老人看到自己兄弟挨打,心里也是难受,喝道:“庸儿,你爹爹正在苦苦等你,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现在走吧!”
沈三娘秋波四转,恍然忖道:“原来他们不是一路的,这倒奇了,听他们口气,这少年竟是太行紫靴的儿子,怎地却偷跑出来,又打扮成这副样子。”
只见这公孙庸站起身来,一直垂着头,望也不望仁智双老一眼,他们叫他走,他也生像没有听到。
沈三娘便冷笑一声,又道:“若是人家不愿走,谁也不能强迫的。”
管宁心里正在奇怪,这少年“吴布云”——公孙庸明明和自己约在妙峰山下的毛家老店见面,此刻怎地又跑到这里来了?听到沈三娘这话,忙道:“正是,正是,吴兄不愿走……咳咳,公孙兄若不愿走,谁也不能强迫他走的。”
乐水老人满腔火气,无处发泄,听了管宁说话,大喝道:“老夫的家务事,你知道什么?哼,小孩子多什么嘴!”
凌影柳眉一扬,方待怒喝,却听沈三娘已自喝道:“你说话最好放清楚些,谁是小孩子,年纪大又怎地?”
凌影连忙接口道:“正是,正是,年纪大又怎地?有的人老而不死,就是……就是……”
她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这句话该怎么说,那红儿方才被他击了一掌,虽然未受伤,但怒气未消,此刻立刻接道:“老而不死是为贼,哈哈……老而不死是为贼!”
她此刻有人撑腰,知道这两个老头子再也不敢将自己怎地,竟拍手大笑了起来。
这三个女子一个接着一个,将乐水老人骂个狗血淋头,哭笑不得,管宁见了,心里在暗笑,暗忖道:“人道三女便成墟,这老狐狸聪明一世怎地也和女子斗起口来,岂非自找钉子来碰。”
垂首而立的公孙庸,此刻突地长叹一声,缓缓道:“敢请两位叔公回去禀告家父,就说我……唉,我是万万不会回去的,除非……”
乐山老人虽未挨打,也未挨骂,但心里亦大大不是滋味,此刻闻言,干咳一声,接口道:“庸儿,你真的如此糊涂?你纵有话说,这里却不是说话之地呀,不如跟……”
他话未说完,沈三娘已自冷冷道:“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不是一样?难道你的话都是见不得人的吗?”转向公孙庸道:“年轻人,有什么话只管说,怕什么?”
但公孙庸站在那里,却就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乐山老人见了,又道:“庸儿,这次你下山之后,不但我们两个老头子出山找你,太行山上的人,几乎全都出动了,单往京城那边去的,两个一拨,就有好几拨,你若是还不回去,岂不辜负了大家的一片盛意?”
管宁心中一动,突地想起昨天入夜时,和公孙庸一齐见到的那六个一身锦缎劲装,满面胡须,骑着健马的武士来。此刻他才知道这些人原来都是来找公孙庸的,他心里不禁奇怪:“看情形这人果真对他没有恶意,那么他为何又苦苦不肯回去?”
只见公孙庸动也不动,无论谁说什么话,他都像是没有听到。乐水老人虽然一开口就倒霉,但此刻仍忍不住道:“真是不孝的东西,你爹爹那般……”
哪知他语声未了,公孙庸突地抬起头来,满面坚毅之色,沉声道:“我对两位叔公一向很尊重,但叔公若再如此逼我,那么,莫怪我……”
乐水老人变色道:“你要怎地?想不到你不但胆敢不孝违亲,还胆敢犯上,我就不信武林中侠义道会有人敢维护你这个败类。”
眼角一瞟,却瞟向沈三娘,言下之意,自是“你若是维护于他,便不是侠义之人”。
沈三娘聪明绝世,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但她此刻也觉得这公孙庸实在有些无理,眼角一瞥,瞟向管宁,像是在问:“你这朋友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管宁亦是满面茫然之色,却也不知道。
沈三娘目光转了几转,暗道:“这少年若真是犯上作乱,我又何苦多事?”
心念动处,便有了抽身之意,只听远处突地有人大呼道:“走水了,救火呀……走水了……”
喊声越来越近,人声越来越嘈杂,原来那祠堂失火,火势已不可收拾,这里虽是荒郊,深夜之中无人会来,但此刻已近黎明,早起的乡人已起床了,远远见了火光,便赶来救火。
沈三娘秋波一转,道:“有人救火了,我们若还耽在这里,不被人认为是放火的人才怪,大妹子,你和……你和小管坐一辆车,我和红儿坐一辆车,我们快走吧。”
她分配好坐车的人,却单单不提公孙庸,自然是准备不再来管此事了。
管宁暗叹一声,走到公孙庸身旁沉声道:“吴——公孙兄,小弟要走了,你可……”
公孙庸失魂落魄似的站着,连连说道:“好,你走,车里的人,交给你了,人交给你。”
管宁见他说话语无伦次,心下不觉一阵黯然,叹道:“这个,你放心好了。”
“那辆车,我也送给你了。”突地极快地低语道,“车座下……”
高声又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转身向仁智二老道:“我跟你们一齐回山好了。”
仁智二老对望一眼,展颜一笑:“这才是好孩子。”
话声未了,人声已越来越近,而且,还杂有呼喝奔跑之声,沈三娘一掠上车,喝道:“走!”
凌影亦自掠上车去,却见管宁仍在呆呆地望着公孙庸,便轻喝道:“小管,你也快上车呀!”
公孙庸连连挥手道:“管兄只管自去。”眼睑突地一垂:“我……我也要走了。”
大步走向仁智二老。
仁智二老微微一笑,和他一齐走了。
沈三娘冷哼一声,道:“这两个老不死,若不是我不愿多事,今日让他们那么容易走才怪。”
玉掌轻抬,一拉缰绳,扬鞭而去。
管宁目送公孙庸的背影消失,方自掠上了马车,心里只觉闷闷的,仿佛觉得自己甚是对他不起,车已前行,他都不知道,心里只想,这公孙庸绝不会是犯上不孝之人,但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却一点也猜不出来。
凌影手挽缰绳,手挥马鞭,良朋爱侣,都在身旁,自然甚是兴高采烈,娇笑道:“我虽然生气走了,但后来也知道我想得不对,就偷偷躲在你家的园子里,白天躲在一间堆废物的小房,晚上却偷偷出来替你家守夜,好在你家那么大,我肚子饿了,到厨房去偷东西吃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我看你走了,也雇了辆大车跟在你后面,看见你打扮成个车夫的样子,心里真好笑,想不到……哈哈,想不到我自己现在居然也当起车夫来了。”
马车一拐,拐到路边,她一手拉着缰绳,目光注视大路,又笑道:“不过,你究竟出门太少,太大意了,马车里面还有人,你们就不管地走开了,要不是我……”
她语声一顿,突地侧首道:“小管,你怎地不说话?”
见到管宁的脸色,不禁娇嗔道:“好,原来我说的话,你根本没有听。我问你,你在想什么心思?”
管宁定了定神,连忙笑道:“我在想,那耳朵的主人是谁,怎会被你把耳朵剁下来的。”
其实凌影的话,他是听到了的,只是听得并不十分清楚。是以他此刻随口一说,却说得并不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