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影双眉一扬,又高兴起来,道:“告诉你,那两柄长剑,和一口快刀,是两河武林中非常有名的‘洛阳三雄’的,那两只耳朵的主人,来头不小,我只认得其中一个叫作什么‘追风手’,还有一个,我也不认识。”
管宁听了,心中却是一惊,“追风手”这个名字,他虽然感到生疏,但“洛阳三雄”的大名,他却听他师父一剑震九城司徒文常常提起,知道是北方武林道中极高的好手。他一惊之下,脱口道:“听说这‘洛阳三雄’的武功极高,想不到你竟比他们还要高明些,不过——难道他们与西门一白也有什么仇恨吗?”
凌影四顾一眼,放低声音道:“老实跟你说,这西门一白在武林中声名实在很坏,就连我师父都说他不好,不过我听了你的话,却知道这次事他一定是冤枉的。”
她语声一顿,笑了笑,突然又高兴地道:“那洛阳三雄武功确实不错,可是那追风手武功可更高,他们以前都吃过西门一白的亏,不知道他们怎么竟会打听出西门一白在你家里养病,就跑来报仇,幸好……”
她又一笑:“幸好我在那里。”
管宁微微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一定是你做的。”
凌影柳眉一扬:“真的?”
管宁笑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肯那样帮我的忙?”
凌影双颊一红,娇骂道:“贫嘴的东西。”
心中却甜甜的,又道:“不过幸好那些天来的都是二三流的角色,要换了‘昆仑黄冠’那些人,我可吃不消了……喂,你知道不知道,我在你门口,看到过他们昆仑派的几个道人,生怕他们晚上也会去,哪知却没有,难道你用什么话将他们打发走了么?”
管宁颔首称是,心中却暗佩:“这些昆仑子弟,果然不愧是名门正派中人,行事果真光明正大。”
他却不知道当今昆仑掌门黄冠道人,乃是昆仑派一代掌门,而且生性严峻,律己律人,都极严厉,门人犯了门规,他从不纵容。是以那笑天道人等心中虽也有些怀疑,却也不敢犯下门规,夜入民宅。
车声辚辚,马车行得甚急,就这几句话的工夫,已走出很远。管宁回头望去,已看不到什么火光,却看见东方的天畔,早已露出曙色,只是此刻正值严冬,天气阴暗,终日不见阳光,是以此刻的天色仍极灰暗,他暗中长叹一声,低语道:“冬天的晚上,可真长呀!”
抬头望处,只见前面的车子,突地向右一转,他们向西而行,右转即是向北,于是管宁知道,他们是往妙峰山的途上奔去。
晓寒更重。
凌影将手中的缰绳、马鞭,都交到管宁手中,玉手一握,笑道:“天都亮了,我可不做车夫了,你赶车吧。”笑了笑,又道:“天气真冷,把我的手都快冻僵了。”
娇躯轻轻向管宁靠了过去。
管宁笑道:“我真是福气,有你这么好的车夫。”
心中一动,突又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那位沈三娘怎么碰到的,又怎么把她拉回来的?”
凌影娇笑道:“你一点也不用奇怪,只要谢谢我就行了,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少年丢下马车,走了进去,我吹着西北风,替你们守望,后来有两个家伙跑来偷东西,看到车子里是人,两人都大出意外,一个竟说道,‘管他是谁,好歹先做了再说。’我一面听,吃了一惊,只见他们居然拿起一柄匕首,要往下刺,我就从后面跃过去,一人给了他们一剑。”
管宁轻轻一皱眉头,说道:“你下手倒辣得很。”
凌影“哎哟”一声,抬起头来,道:“想不到你倒是个大仁大义的君子,你不杀人,人要杀你,怎么办?哼,真是不知好歹。”
她樱唇一撅,又自娇笑起来。管宁一笑,伸出一只手,搂住她香肩。
于是她嘴角的怒嗔,便又化作微笑,身子一依,靠得更紧,道:“我杀他们,就用剑尖在地上划了两句骂你的话,你看到没有?”
管宁颔首一笑,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凌影心头一暖,只觉晨寒虽重,却再也不放在她心上,笑着又道:“我刚刚划完了字,突然好像听到有人从院子里面走出来,而且还用的轻身之法,我一惊,躲到墙外面去了,探首一看,原来是你那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他掠到马车旁,看了看地上的死尸,面上的样子也像是很惊奇,然后四下一望,我怕他看到我,就赶紧缩了头去,过了一会,我见没有动静,就再悄悄地伸出头来,哪知他却已不见了!”
管宁心头一动,脱口问道:“不见了?”
凌影道:“是呀,不见了,四下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就像是突然用了隐身法似的,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人的轻功怎地那么高?”
管宁皱眉忖道:“他怎地会突然不见了?难道他根本就躲在附近,没有走远?”
“那时我怕他躲在附近,没有走远,所以始终也不敢出来……”
管宁突地插口道:“那个强盗用来杀人的匕首,是不是你拾去了?”
凌影一怔道:“没有呀,难道你没有看到么?”
管宁颔首道:“我没有看到,这柄匕首,就一定被吴——公孙庸拾去了!”
凌影奇道:“那时我的头缩到墙外面,不过才一会儿,他却已拾起了匕首,然后再掠走,走得没有影子呀……沈三娘的武功可真高。”她不说公孙庸的武功高,却说沈三娘的武功高,自然是沈三娘曾经将公孙庸擒住,公孙庸武功如此,那么沈三娘,岂非更高得不可思议!
“想不到武林中竟有这样武功高的女子,年龄却又不大!”只听她又道,“然后我看见你出来,我就更加不出来……”
她垂头一笑:“那时我真的不愿见到你,因为……因为你太坏。”
管宁心中一动,想问她见着那杜姑娘没有,但是却又忍住,只听她接道:“我看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实在好笑,后来又见你牵出马车,哪知马车却又被人抢走了,我看你叫着追了出来,心里想:你虽然对我坏,我却要讨你好。就帮你追了过去,抄近路到了路口,那辆马车刚好跑了过来,我奋力一纵,攀住了车辕,自以为身子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她轻轻一笑,接道:“哪知我的手方才碰到车辕,就有一个娇美无比的声音从车里发出,道,‘什么人,干什么?’我就说,‘是公差,来抓抢马车的强盗。’我话声未了,赶车的突地反抡了我一马鞭,我见到赶车的是个小丫头,心想这一鞭绝不会有多重,轻轻伸手一接,哪知那小丫头年纪虽小,武功却不小,我一下轻敌,便险些着了她的道儿。”
管宁一面凝神倾听,一面双眉微皱,却似乎在暗中想些什么,要知道他本是解元之才,只顾得听了,哪里还有工夫想别的?
凌影又道:“我伸手一接,只觉手腕一震,差点被带下车子,赶紧猛提一口真气,用手一带,这一下那丫头却受不住了,身躯一晃,我看她要栽到车下,心里也是不忍,连忙掠了过去,伸手一挟,那小丫头大约看到我也是个女子,竟对我笑了一笑,唉……她笑容真甜,连我都看得呆住了。”
她顿了顿,似乎回味了一下那甜甜的笑容。
管宁笑道:“你说别人笑得甜,你哩?”
凌影伸手一掩樱唇,娇嗔道:“你坏,我笑得丑死人,不让你看。”
口中虽如此说,但却依然抬起头来,掩住樱唇的玉掌,也悄悄地放了下来。
管宁只觉心头一荡,却听她又接道:“哪知就在我心里微微一呆的时候,我只觉眼前一花,那丫头身侧,已多了个绝色美人,也是带笑望着我,说,‘小姑娘,你要干什么?’我本来想和她们大打一架的,但看到她们的样子,心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听她又说道,‘我赶着要到京城去,这辆马车,借我用用,行吗?’”
她轻轻哼了一声,接道:“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一举一动,又都那么可爱,我又呆了一呆,才说,‘马车可以借你,但是车里面的人,他病得很重,是我一个朋友费了千辛万苦,才从四明山庄救出来的,唉……这人真可怜,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又中了毒,我虽然不认识他,可是我看他的样子,一定不是普通人,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衣服,不像普通人穿的。’
“那时我不知道那辆车里的人就是西门一白,所以我才说这些话,而且对她们已有了好感,所以也没有骗她们。”
管宁赞许地一笑,像是对她的坦白纯真很满意。
只听她又说道:“我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含笑倾听着,等我说到这里,她突地脸色一变,脱口说道,‘你说什么?’我看了她的样子,很奇怪,但不知怎地,我竟然对她很有好感,所以,我就把一切事都简简单单地告诉了她,还希望立刻把车子送回去给你,免得你心里着急——
“哪知我说完了,她一双大眼睛里竟流出了眼泪,一面立刻带回马头,向来路奔去,一面又轻轻告诉我,她就是绝望夫人沈三娘,她要到北京城中,就是为了要找寻西门一白——
“这一下,我可吃了一惊,因为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那白衣书生就是西门一白,于是我们一齐打着马车,穿过市镇,经过那客栈的时候,知道你已经走了,幸好地上还有你留下的车辙,因为晚上下过大雪,又没有别人走,所以你车辙的印子,在白闪闪的雪地上,就看得非常清楚。”
管宁暗叹一声,道:“你们女孩子真是细心。”
凌影笑道:“这算什么细心,只要你多在江湖上跑跑,你自然也会知道的。”
管宁一笑道:“所以后来你们就沿着车辙找到了我?唉,幸亏下雪,要是夏天的话,那可就惨了。”
凌影道:“夏天也不惨,我们也找得到你,只不过迟些就是了。”
管宁自嘲地一笑:“要是迟些,你就永远找不到了。”
凌影心头一颤,喃喃低语:“永远看不到你了……永远看不到你了,唉,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看到沈三娘找到西门一白时的样子,真是令人心里又难受,又高兴。其实……唉,我看到你那时的样子,若是叫别人看到了,还不是完全一样嘛!”
管宁但觉心中充满柔情蜜意,似乎连咽喉都哽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搂着她的肩头,像是要证明她是在自己身旁似的。
凌影闭起眼睛,默默地承受这种温馨的情意。
风虽然大,车子又是那么颠簸,但是她却觉得这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
良久,良久!
她方自满足地长叹一声,道:“以后的事你全都知道的,但是我还有一件事奇怪,而且非常奇怪。”
管宁道:“什么事?”
凌影缓缓道:“那个身形比较矮些的黑衣汉子,对我的剑法,简直太熟悉了,生像是我使出一招,他就知道下一招似的,我……我不是吹牛,我使的剑法,虽然不是绝顶高明,但武林中知道的人简直没有几个。”
管宁心中一动,脱口说道:“有哪几个知道?”
凌影闭起眼睛想了一想,又自伸出春葱般的玉手,轻轻扳着手指说:“据我知道,那只有两三个人,乃是除了我和师父之外,还有我师父的一个同门,不过,她老人家已隐居到海外的一个孤岛上去了,还有就是师父两个比较好些的朋友,不过知道得也不多……”
管宁又自插口道:“是什么人?”
凌影道:“一个孤山王的夫人玉如意,还有一个是我偷偷跑去,要找她比剑的四明红袍夫人,不过她已经死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又自俯首落入沉思里。
他脑海中十分清晰,有时却又十分混乱。
凌影见着他的神态,轻轻垂下头,垂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里却什么也不去想了。
天,终于完全亮了。
瞑漠的苍穹,却仍没有晴意,而且好像是又要开始落雪。
那柄匕首怎地不见了?难道真的是公孙庸取去的吗?
他为什么也突然不见了,然后却又在那祠堂外面出现?
他对我说的那句含糊不清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玉如意、红袍夫人?那黑衣汉子会是谁?
管宁反复思忖着这几个最接近的问题,竟想得呆呆地出了神,凌影伏在他胸膛,却在温馨的甜蜜中入睡了。急行的马车,突地一颠,这条道路两旁是条水沟,沟中虽已无水,但马车冲入,却发生“砰”的一声大震。
管宁一惊之下,突地觉得座垫之下,像是被个重物猛击一下。
他心中猛然一动,那健马一声嘶,马车便一齐停住。
凌影茫然睁开眼来,心里还留着一丝甜蜜的美梦。
但是她目光转处,却见管宁突地像大腿中一根箭似的从车座上跳了起来,满面俱是狂喜之色,又生像是他坐着的地方,突然发现了金矿一样。
刹那之间,管宁心念一动,闪电般掠过公孙庸方才对他说过的那句极为简单的语句:“车座下……”
一路上,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三个字中的意义。
直到此刻,他方才发现,这极其简单的三个字里,竟藏着不简单的秘密。
凌影秀眉微皱,诧声问道:“小管,你怎么了?”
但管宁却似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双足方自站稳,突地伸出左掌,将凌影从车座拉了下来,右掌却搭上车座边缘,全力一托……车座竟然应掌而起,管宁喜呼一声:“果真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