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杀案?很有趣的说法。”法斯陀夫微微一笑,“当然,我了解你的意思——你的情报正确,的确是极度专业的手法。”
“此外据我所知,只有你具有这种专业技能。”
“这点,你的情报也正确。”
“而且,连你自己也承认——其实是你坚持——只有你能够让詹德进入心智冻结状态。”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贝莱先生,我都永远坚持真理。即使我愿意说谎,对我也没有好处。在五十个太空族世界中,最杰出的理论机器人学家就是我,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话虽如此,法斯陀夫博士,难道排名第二的理论机器人学家——或是第三名,甚至第十五名——他们真的没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吗?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够的本事吗?”
法斯陀夫平心静气地说:“在我看来,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够的本事。更何况,底下仍是我的看法,即使是我自己,也只有在最佳状态下,才有可能完成这项工作。记住一件事,机器人学界的精英——包括我自己——多年来都在努力研发不会遭到外力冻结的正子脑。”
“这些你都确定吗?真的确定吗?”
“完全确定。”
“你也曾公开这么说?”
“当然。亲爱的地球人,我们曾经进行过一场公开的调查。你现在问我的问题,当时都有人问过,而我一律照实回答——这是奥罗拉的优良传统。”
贝莱说:“此时此刻,我并未质疑你确信自己曾照实回答这件事。可是,你有没有可能被自傲的天性冲昏了头?这也是奥罗拉的优良传统,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我不顾一切要争第一,甚至不惜把自己推上火线,让大家不得不承认是我冻结了詹德的心智。”
“我猜,你基于某种原因,不惜毁掉自己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好让你的科学声誉不受影响。”
“我懂了。你的思考模式颇为耐人寻味,贝莱先生,可是我并不会想到那种办法。当我面对两种选择:或是将第一拱手让人,或是承认自己——借用你的说法——是机杀案的凶手,在你看来我会故意选择后者。”
“不,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希望把问题简化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可能欺骗了自己,以至于坚信你是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举世无人能及,而且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坚持这个信念,因为你潜意识里——我是说潜意识,法斯陀夫博士——其实已经了解有人正在超越你,或是已经超越你了。”
法斯陀夫随即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带着些许恼怒。“并非如此,贝莱先生,错得离谱了。”
“好好想想,法斯陀夫博士!你确定机器人学界就只有你是天纵英才?”
“在这个圈子里,有能力研究人形机器人的专家并不多。丹尼尔的研发过程等于创造了一门新的学问,它甚至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或许可以叫作人形机器人学。而奥罗拉上的理论机器人学家之中,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丹尼尔的正子脑如何运作,此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萨顿博士另当别论,但他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不如我那么了解,基本理论都是我发明的。”
“或许这门学问是你发明的,但你绝对不可能垄断,难道别人都没有学会吗?”
法斯陀夫坚定地摇了摇头。“的确如此。一来我没有收学生,二来我敢说,当今的机器人学家都不可能自行发展出这套理论。”
贝莱带着点不悦的口气说:“难道不会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他的聪明才智超出大家的想象……”
“不,贝莱先生,不会的。倘若有这样的年轻人,我一定会知道。他会加入我的实验室,会和我一起工作一阵子。当今当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存在。将来一定会有,或许还很多,可是如今,一个也没有!”
“所以说,万一你死了,这门新科学就会跟你一起进坟墓?”
“我现在只有一百六十五岁而已,当然我是指公制年,所以换算成地球年,我才一百二十四岁左右。根据奥罗拉的标准,我还相当年轻,而且以我的健康状况来说,我的人生无论如何尚未过半。想要活到公制年的四百岁,并非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因此,我不愁没时间把这门学问传下去。”
这时他们早已吃完了,但两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那些机器人同样一动也不动,仿佛这场唇枪舌战把他们吓呆了。
贝莱眯着眼睛说:“法斯陀夫博士,两年前我去过索拉利一趟。根据亲身的体验,我认为整体而言,索拉利人是全银河最优秀的机器人学家。”
“整体而言,这么说也许没错。”
“他们之中,难道没一个人有这本事?”
“一个也没有,贝莱先生。他们的本事仅限于普通机器人——他们那些最先进的机型,也没有超越我家这个头脑简单、忠实可靠的吉斯卡。总之,索拉利人完全不懂如何制造人形机器人。”
“你怎能确定呢?”
“你既然去过索拉利,贝莱先生,就该非常明白索拉利人必须硬着头皮才能作面对面的接触,通常他们的互动都是透过三维显像——只有不得不从事性行为时例外。想想看,索拉利上有谁会梦想设计一个外形酷似人类的机器人,用来时时刻刻刺激自己的神经?如果真的把他做出来,他们一定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看起来太像真人,他们根本无法使唤他做任何事。”
“难道整个银河中,就没有一个反常的、能够容忍人形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你又怎能确定呢?”
“这点我无法否认,但即使有这样的索拉利人存在,今年也并没有任何索拉利人来到奥罗拉。”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他们甚至不喜欢和奥罗拉人接触。除非出现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不会有任何人来我们这里——或是去其他世界。即使真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也顶多停在奥罗拉的轨道上,利用电子通讯和我们打交道。”
贝莱说:“这么说的话,既然你是整个银河中——无论理论上或事实上——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杀害詹德?”
法斯陀夫说:“这点我早已否认,我不信丹尼尔没告诉你。”
“他的确告诉过我,但我要听你亲口说一遍。”
法斯陀夫皱起眉头,并将双臂交叠胸前。然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亲口告诉你,不是我干的。”
贝莱摇了摇头。“我相信你自认为这是实话。”
“没错,而且是最真诚的实话。我没说半句谎言,我并没有杀害詹德。”
“但如果不是你,而其他人又通通没可能,那么……等等,也许我作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假设。詹德真的死了吗?或者这只是把我骗来的幌子?”
“那机器人真的坏掉了。我应该可以让你见见他,除非立法局在太阳下山前对我颁布了禁令——但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做。”
“这样说来,如果不是你干的,他人又没有这个能耐,而那个机器人又真的死了——凶手到底是谁呢?”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关于我在接受调查时所坚持的论点,我确定丹尼尔也告诉过你——但你想要听我亲口说一遍。”
“正是如此,法斯陀夫博士。”
“好吧,根本就没有凶手。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其实是发生在他脑中‘正子流’里的一个自发性事件。”
“这有可能吗?”
“不太可能,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不是我干的,那么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我看你撒谎的可能性要比那个自发性心智冻结来得大,我们可以这么推论吗?”
“很多人都这么推论。偏偏我就是知道自己没有撒谎,因此自发性事件成了唯一的可能。”
“而你把我找来这里,是要我澄清——证明——的确发生过那个自发性事件?”
“是的。”
“可是我要如何证明这个自发性事件?看来只要能证明这一点,便能够拯救你,拯救地球,以及拯救我自己。”
“排在越后面的越重要吗,贝莱先生?”
贝莱显得不太高兴。“好吧,拯救你,拯救我,拯救地球。”
“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只怕我得告诉你,”法斯陀夫说,“结论是根本无法找到这样的证明。”
17
“无法找到?”贝莱神情惊恐地瞪着法斯陀夫。
“是的,毫无办法。”然后,他像是精神突然出了问题,一把抓起调味瓶,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吗,我很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三起三落。”
说罢他便手腕一翻,以精准的力道将调味瓶向上抛,当瓶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开始坠落之际,法斯陀夫以右掌猛然切向瓶口,使得瓶子进入翻飞状态。然后他又伸出左掌,如法炮制一番,紧接着便进入下一轮。如此三个循环之后,瓶子又被用力抛到空中,转了整整一圈。最后法斯陀夫伸出右手向它抓去,左手也同时靠了过来。当调味瓶入手之后,法斯陀夫摊开左掌,上面果然有些亮晶晶的细盐。
法斯陀夫说:“在科学家眼中,这种表演相当幼稚,你的投资和报酬完全不成比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不过弄出一小撮盐而已。可是奥罗拉人做东的时候,总是对这种表演感到自豪。有些高手能让调味瓶在空中停留一分半钟,双手的动作快到令你几乎看不清楚。”
“当然啦,”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这些动作丹尼尔都会,而且他要比任何人类做得更快更好。为了检查他的大脑径路是否正常,我曾经拿这些动作来测验他,可是如果要他当众表演,那我就万万不该了,真正的调味家会因而受到无谓的羞辱——调味家是这些人的俗称,你了解吧,不过在辞典里当然查不到。”
贝莱只是咕哝了一声。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但我们必须回归正题了。”
“这正是你从好几秒差距之外把我请来的目的。”
“对,有道理——咱们继续吧!”
贝莱却问道:“你突然表演一手,到底有何用意,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说:“这个嘛,因为我们好像钻进了死胡同。我把你请来这里,调查一个无解的案子——你的表情会说话,我看得一清二楚,实话告诉你,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趁机喘口气。现在,咱们继续吧。”
“继续讨论那件不可能的任务?”
“你为何一口咬定不可能呢,贝莱先生?你早已享誉银河,专破不可能的案子。”
“因为那出超波剧吗?那是利用我在索拉利的经历所改编的闹剧,你竟然相信?”
法斯陀夫双手一摊。“那是我唯一的指望。”
贝莱说:“其实我也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我绝不能无功而返,地球当局早就让我明白这一点——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要怎么做才能杀死詹德?需要把他的心智操纵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