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法斯陀夫博士的确等在那里——而且笑容满面。他又高又瘦,浅棕色的头发并不算浓密,不过,最显眼的当然要数那一对大耳朵。即使过了三年,贝莱仍旧记忆犹新。那对几乎横长的招风耳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甚至可以说丑得可爱。此时令贝莱展现笑容的正是那对耳朵,而并非由于法斯陀夫亲自相迎。
贝莱不禁纳闷,是不是奥罗拉的医疗科技并未涵盖微整形手术,以致无法矫正这样的耳朵——话说回来,也可能是法斯陀夫和贝莱一样,就是喜欢这个长相(如此相提并论,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拥有一张赚人笑容的脸孔,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也许,法斯陀夫希望第一眼就换来陌生人的好感?或者他乐于被人低估?或者只是为了与众不同?
法斯陀夫开口说:“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我一直没忘记你,只不过,我总是把你想成那个超波剧演员的模样。”
贝莱立刻收起笑容。“那出戏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我,法斯陀夫博士,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可以摆脱它的地方……”
“你找不到的,除非奇迹出现。”法斯陀夫亲切和蔼地说,“所以,如果你不喜欢这码事,我们就把这个话题永久剔除,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提了。同意吗?”
“谢谢你。”贝莱逮住这个时机,向法斯陀夫伸出右手。
在表现出明显的犹豫之后,法斯陀夫才小心翼翼地和贝莱握了握手,动作很迅速。“我姑且假设你并不是感染源,贝莱先生。”
然后,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改用懊恼的语气说:“不过我必须承认,我这双手经过特殊处理,上面有一层不算太舒服的惰性膜。我也继承了这个社会的非理性恐惧。”
贝莱耸了耸肩。“大家都一样。比方说,我就不喜欢置身城外——我是说户外的空间。正是因为这样,我并不喜欢被迫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奥罗拉。”
“这点我很了解,贝莱先生。我替你准备了一辆密封车,等到抵达我的宅邸之后,我们也会尽力让你继续处于封闭空间。”
“谢谢你,可是在奥罗拉这段时期,我觉得有必要让自己偶尔待在户外。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尽可能做好了。”
“我了解了,但除非有必要,我们才会让你受户外之苦。现在并没这个必要,所以请钻进密封车吧。”
那辆车停在隧道外的阴影处,因此在上车的过程中,几乎完全不会有置身户外的感觉。贝莱知道丹尼尔和吉斯卡都紧跟在自己后面,这两个机器人虽然外形迥异,但同样处于严肃的待命状态——而且同样有着无穷的耐心。
法斯陀夫打开后车门,说道:“请上车。”
贝莱率先上车,丹尼尔则紧随在后,动作迅速且一气呵成。至于吉斯卡,他几乎在同一时间,以近乎严格排练过的舞蹈动作,从另一侧钻进车内。贝莱就这样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不过并没有什么压迫感。事实上,他很喜欢这样的安排,这让他觉得在自己和户外之间,还有厚实的机器人身体在两侧当作屏障。
没想到他完全见不到户外。法斯陀夫刚坐上前座,关上车门,车窗随即一一封闭,车内泛起一股柔和的人工光线。
法斯陀夫解释道:“贝莱先生,通常我不这样开车,但我可以接受,而你会觉得这样舒服很多。这辆车完全电脑化,自己知道该怎么走,而且能够应付任何障碍或紧急状况,根本不必我们插手。”
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加速感,车子便进入几乎察觉不到的运动状态。
法斯陀夫说:“我们走的是一条安全路线,贝莱先生。这些天我费尽心思,尽可能不让闲杂人等知道你会坐上这辆车,而你在车内之际,当然更不会被侦测到。就车程而言——对了,这是一辆气翼车,实际上是在贴地飞行——这段路并不算远,但你不妨趁机休息一下,你现在相当安全。”
“听你这么说,”贝莱道,“你似乎认为我仍身处险境。之前在宇宙飞船上,为了保护我,只好把我当成囚犯——现在又来了。”贝莱环顾这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觉得自己更像囚犯了,不但有金属和不透明玻璃围成的牢房,身旁还有两个金属之躯的狱卒。
法斯陀夫轻声笑了笑。“我知道,我有点反应过度了。问题是如今奥罗拉群情激愤,既然你在这个节骨眼赶过来,我宁愿像个傻瓜般反应过度,也不要因为反应迟钝而令你身冒奇险。”
贝莱说:“我想你应该了解,法斯陀夫博士,如果我失败了,对地球会是个严重的打击。”
“这点我非常了解。请务必相信,我的决心和你一样坚定,我会尽可能避免让你无功而返。”
“我相信。此外,万一我失败了,不论原因为何,我于公于私都无法在地球上立足了。”
法斯陀夫转过头来,带着惊讶的神情望着贝莱。“真的?这太不合理了。”
贝莱耸了耸肩。“我同意,但事实如此。对于走投无路的地球政府而言,我是最现成的代罪羔羊。”
“贝莱先生,当初我请你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保护你。不过,老实对你说,”他刻意移开目光,“万一我们失败,我的力量可就小之又小了。”
“这点我知道。”贝莱绷着脸说。然后,他靠向柔软的椅背,还闭上了眼睛。虽然车子平稳前进,贝莱仿佛躺在摇篮里,但他始终没有睡着。反之,他正在绞尽脑汁——希望想出些什么来。
15
抵达目的地之后,贝莱同样未曾接触户外。他一走出气翼车,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地底停车场,接着便搭乘一台小型电梯升到(走出电梯他才知道)地面层。
他被一路引领到一间充满阳光的房间,而在穿过一道道的天然光线之际(没错,带点橙红色),他不禁显得有些畏怯。
法斯陀夫注意到了,他说:“这些窗户无法转成不透明,不过还是可以调暗。只要你吩咐,我马上照做。其实,我应该事先想到……”
“不必了。”贝莱硬邦邦地说,“我找个背对窗户的座位即可,我必须试着适应。”
“那就依你吧,但如果你觉得受不了,请随时告诉我——喔,贝莱先生,现在此地的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不知道你在船上怎样设定个人作息时间,如果你已经清醒很久了,想要睡一觉,我们可以立刻安排。如果你现在不困也不饿,那就不必急着进食。然而,如果你觉得可以吃点东西,欢迎你待会儿和我共进午餐。”
“真巧,这和我的个人时间配合得刚好。”
“太好了。我要提醒你,我们的一天要比地球上短了百分之七。这应该不会对你的生物时钟产生太大困扰,但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们会试着配合你来调整。”
“谢谢你。”
“最后一点——我不太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食物。”
“我会尽量有什么吃什么。”
“话说回来,如果你觉得哪些食物不够——可口,我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
“还有,你不在乎丹尼尔和吉斯卡作陪吧?”
贝莱淡淡一笑。“他们会一起吃吗?”
法斯陀夫并未以任何笑容作为回应,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不会,但我希望他们时时刻刻陪着你。”
“我还有危险?即使在这里?”
“凡事我都不会百分之百放心,即使在这里。”
这时进来一个机器人。“先生,午餐准备好了。”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很好,菲伯,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贝莱问:“你有多少机器人?”
“还真不少。但我们远不及索拉利那种一比一万的人机比例,像我拥有五十七个机器人,已经超过平均值。这座宅邸很大,而且还兼作我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此外,当我有妻子的时候,为了避免我的工作打扰到她,必须让她远远住在另一侧,由另一批机器人服侍。”
“嗯,既然你有五十七个机器人,出借一两个我想还好。听你这么说,我对你派吉斯卡和丹尼尔护送我这件事不再那么内疚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贝莱先生,我可不是随便挑的。吉斯卡不但是我的总管,还是我的左右手,我成年之后,他一直跟着我。”
“你却派他一路去接我过来,我感到很荣幸。”贝莱说。
“这代表了你的重要性,贝莱先生。吉斯卡既壮健又刚强,在我拥有的机器人当中,他是最可靠的一个。”
贝莱随即瞄了丹尼尔一眼,法斯陀夫赶紧补充:“我刚才的说法,并未将我的朋友丹尼尔计算在内。他并非我的仆人,而是一项重大成就,一项令我忍不住感到无比自傲的成就。他是这类机型的第一个,虽然他的设计者以及他的蓝本都是拉吉·尼曼奴·萨顿博士,也就是那位……”
他警觉地及时住口,贝莱却猛然点了点头,接口道:“我了解了。”
他并不需要对方说出萨顿惨死于地球这件事。
“虽然萨顿负责丹尼尔的实际监造,”法斯陀夫继续说,“可是我的理论计算起了关键作用。”
法斯陀夫对丹尼尔微微一笑,后者则点头答礼。
贝莱说:“还有詹德呢。”
“没错。”法斯陀夫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沮丧,“或许应该让他和丹尼尔一样,也留在我身边。但他是我制造的第二个人形机器人,意义多少有些不同。打个比方,丹尼尔就像我的长子——地位自然特殊。”
“你不再制造人形机器人了?”
“对,但先别谈这些,我们得去吃午餐了。”法斯陀夫搓了搓手,“贝莱先生,我想地球上的人恐怕吃不惯我所谓的天然食物。今天的主菜是虾肉色拉,当然还有面包和奶酪,你可以选择喝牛奶,或是任何一种果汁,总之这不是什么大餐。甜点则是冰淇淋。”
“都是传统的地球食物。”贝莱说,“可是如今,只有在地球的古文献中,才能见到它们的真实面貌。”
“即使在奥罗拉,这些食物也不算很普通。可是,我认为不该急着让你品尝我们的美食,因为无论食材或调味料,其中的奥罗拉口味都太重了,需要些时间才会习惯。”
他站了起来。“请跟我来吧,贝莱先生。既然只有你我两人,我们不必拘泥礼数,也不必理睬用餐时的繁文缛节。”
“谢谢你,”贝莱说,“真感谢你的好意。旅途中我为了消磨时间,集中阅读了不少关于奥罗拉的资料,所以我知道,正式的用餐礼仪包含很多规矩,令我想到就害怕。”
“你不必害怕。”
贝莱说:“法斯陀夫博士,我们能不能更进一步打破成规,在餐桌上谈点公事?我绝不能无谓地浪费时间。”
“我赞成这个想法。好,我们就在餐桌上谈公事,相信你不至于把这个失礼行为告诉任何人吧,我可不想因此被赶出这个文明的社会。”他呵呵笑了几声,又赶紧说,“其实我不该发笑,这没什么好笑的。浪费时间或许不只造成不便而已,很可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16
贝莱离开原来那个房间,来到了餐厅。相较之下,前者实在乏善可陈,只有几张椅子,一个五斗柜,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钢琴的乐器,但琴键却是管乐器的活塞。此外值得一提的,或许就是墙壁上有些似乎微微发光的抽象图案。地板则是由几种色泽的褐色方格混拼的,想必是为了营造木头的质感——虽然亮晶晶的仿佛刚打过蜡,踩在上面却一点也不滑。
至于餐厅,虽然铺着同样的地板,但除此之外毫无雷同之处。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装饰过了头。里面有六张显然属于一套的大型方桌,可以根据需要以多种方式组合。四面墙壁各有各的不同装潢,其中一面较短的墙壁整个做成吧台,上面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酒瓶,后方还装设一面弧形的镜子,制造出一种空间无限延伸的错觉。而另一面短墙上则有四个壁凹,里面各有一个正在待命的机器人。
两面较长的墙壁则装饰着会缓缓变色的镶嵌画。其中的一面是大地的景观,但贝莱看不出那到底是奥罗拉还是其他行星,或者纯属虚构。这幅画的左端是一大片麦田(或类似的作物),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精密农机,全部由机器人操作。当你的目光一路从左扫到右,田野逐渐为三三两两的住家所取代,而最右端所画的内容,贝莱认为应该就是奥罗拉的典型都市。
另一面长墙上画的是一幅天体图——一颗蓝白色的行星,反映着恒星从远方射来的光芒,由于光影安排得很巧妙,除非你近距离仔细观察,否则一定觉得那颗行星正在旋转。周遭的那些星辰——有些黯淡、有些明亮——似乎也处于变幻不定的状态,不过一旦你将目光固定在一小块区域,那些星星又会显得完全静止。
贝莱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大起反感。
法斯陀夫说:“这算得上艺术品,贝莱先生,只不过贵得离谱,但范雅非买不可——范雅是我现在的伴侣。”
“她会和我们一起用餐吗,法斯陀夫博士?”
“不会的,贝莱先生。如我所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段时间,我要求她留在自己的活动范围。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们这个问题,我想,你该了解吧?”
“当然,当然。”
“来吧,请就座。”
一张方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以及精致的餐具,其中,有几样餐具令贝莱感到很陌生。比方说,餐桌中央有个高高的、接近锥状的圆筒,外形有点像西洋棋的“卒”,不过大了很多,而且是由灰色石材磨制成的。
贝莱刚坐下,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那是调味瓶,里面装有十来种佐料,你可以利用它的简易开关,替你的菜肴添加任何一种,多寡也能自由控制。正确的使用方式,首先要把它拿起来,以繁复的手法转上几转,这个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可是讲究时尚的奥罗拉人十分重视,认为它象征着优雅和精致的用餐礼仪。我年轻的时候,能够用拇指和食中两指做到三起三落,等到调味瓶落到手掌中,盐巴刚好倒出来。现在如果我还想尝试,则会冒着打破客人脑袋的危险。我看最好别试了,相信你不介意吧。”
“我拜托你别试,法斯陀夫博士。”
不久,一个机器人将色拉端上桌,另一个用托盘捧来一些果汁,第三个送上面包和奶酪,第四个则负责侍奉餐巾。四个机器人合作无间,虽然不断穿梭,从来不曾相撞或彼此阻挡,看得贝莱目瞪口呆。
而在完工时,他们刚好分别站在方桌的四边,完全看不出彼此经过协调。紧接着,他们动作一致地后退,动作一致地鞠躬,动作一致地转身,走回了餐厅另一角的四个壁凹中。此时,贝莱突然惊觉丹尼尔和吉斯卡也在屋内,但他明明没看到他们走进来。原来不知不觉间,那面画有麦田的墙壁上也出现了两个壁凹,他们两人就待在里面,其中丹尼尔离餐桌比较近。
法斯陀夫说:“既然他们走了……”他随即住口,慢慢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其实他们根本没走。通常,在午餐正式开始前,机器人照例要先离开。人类需要吃东西,机器人则否。因此,前者留下、后者离开是很合理的安排。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一个规矩。在机器人走掉之前,难以想象谁会有这个胃口。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他们并未离去。”贝莱说。
“对,我觉得安全比礼仪更重要,而且我觉得,既然你不是奥罗拉人,应该不会介意的。”
贝莱静待法斯陀夫率先开动,等到对方举起叉子,贝莱便有样学样。法斯陀夫也故意放慢动作,好让贝莱看清楚他如何使用这个餐具。
贝莱试着咬了一小口虾肉,发觉鲜美无比。这种美味他并不陌生,有点像地球上的虾球,但相较之下,这口虾肉更香更浓无数倍。他慢慢咀嚼,慢慢品味,虽然这个时候,他很想在餐桌上展开调查工作,却发现除了将注意力放在这顿午餐上,根本不可能同时再做别的事。
事实上,首先进入正题的是法斯陀夫。“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讨论了,贝莱先生?”
贝莱不禁觉得有点脸红。“对,当然应该。真抱歉,这些奥罗拉食物给了我一个惊喜,令我难以把心思转到其他事物上——如今这个问题,法斯陀夫博士,可以说是你咎由自取,对不对?”
“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这桩机杀案所用的手法极为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