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嫂子又穿着来时的红袄上路了,他跟在嫂子的后面。送嫂子去岭后是哥哥让他这么做的,嫂子也愿意。嫂子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坐在门槛上的哥哥,渐渐地,他发现嫂子的眼圈红了。
半晌,他问:"嫂,你啥时还来咱家。"
嫂子牵住了他的一只手,嫂子的手又柔又软,一点也不像哥哥的手。
听了她的话,嫂子望了眼天空,残阳在西天里垂着,嫂子轻声说:"下次月圆的时候,俺就来咱家"。
嫂子用的是"咱家",这样他感到很温暖。岭后并不远,翻过一道岭,再过一条小河就到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聋男人早就在村口巴望了。那男人看见嫂子,便一脸欢天喜地的迎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嫂子的包袱,牵了嫂子的手往家里走去。嫂子回了一次头,又回了一次头,嫂子这时已经看到他泪流满面了。嫂子突然喊了一声:"丑丑,你等嫂子一下。"接着甩开那男人的手向一间小屋跑去,不一会儿,嫂子又回来了,把一个温热的饼子塞到他的怀里,她说:"丑丑,回家吧,等月圆了再来接嫂子。"
嫂子就走了,他一直看不到嫂子了,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这时他的眼泪想止也止不住,一串串地落在嫂子给他的饼子上。
随后的日子过得就很慢。哥哥仍不声不响地下地做活路,他仍去山上拾柴。闲得无事了,他就去私塾偷看先生教那些有钱家的孩子识字,在那里,他也学会了一些字。
每到晚上,他便呆呆地望着天空,看着月亮一点又一点地圆起来,哥哥似乎也在盼着月圆时,但哥哥的表情从不外露,哥哥盯着月亮的目光是死死的,狠狠的,恨不能一口把月亮吃掉。
哥俩终于齐心协力地又等来了一个月圆时,那天晚上,哥哥就瓮声瓮气地冲他说:"丑丑,明早,接你嫂子去。"
他欢快地答:"哎……"
鸡刚叫过三遍,他便起来了,天刚麻亮便上路了。来到岭后,天仍没亮得彻底,他来到那个聋男人家门口,便一迭声地喊:"嫂,月亮圆了!"
嫂听见了,擦着手出来,把他拉进门去。那个聋男人看他一眼,就埋下头吃饭了。嫂给他盛了碗稀饭说:"吃吧,吃完咱就走。"
饭很快就吃完了,嫂又穿上了那件红袄,聋男人坐在炕沿上吸烟,轻一口重一口,样子凶巴巴的。
嫂就说:"被子俺拆了,棉是新絮的。"
因那男人聋,嫂的话像喊出来似的。
那男人听了,点点头,一脸的灰色。
嫂又说:"米我碾好了,放在缸里。"
聋男人又点点头。
嫂还说:"那俺就走了。"
聋男人这回没点头,冷了一张脸,巴巴地望嫂子,嫂子别过脸,牵了他的手,叹口气道:"丑丑,咱们走吧。"
他随着嫂就离开了聋男人家门。走了几步,嫂回了一次头,他也回了一次头,他看见聋男人仍眼巴巴地在望嫂子,他又看见嫂的眼圈红了。
半晌,又是半晌,嫂终于平静地说:"丑丑,想嫂子么?"
他答:"想,俺天天盼月亮圆。"
嫂又抿了嘴笑一笑,嫂这么笑他心里很高兴,嫂的笑很美。
嫂又说:"你哥想俺了么?"
"想,他夜夜看月亮。"
他这么说完,又看到嫂的眼圈红了。
翻过岭,就看到哥了,哥先是坐在门槛上,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他们迎着哥走去。他心想:月圆了,嫂子又是一家人了。
五
有嫂的日子是美好的,有嫂的日子是月圆的日子。
嫂先是怀孕了,嫂的肚子在月残月圆的日子里,日渐隆胀,哥高兴,聋男人也高兴。他更高兴,嫂给三个男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他们都巴望着,孩子早日生下来。那年他才十二岁,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嫂是快乐的,他就没有理由不快乐。
哥和那个聋男人商量好了,孩子生在谁家就跟谁姓。
嫂的产期在一个月圆的日子,嫂终于要生产了,哥请来了闻名十里八村的接生婆。一盏油灯忽明忽灭地燃着,接生婆守着嫂。他和哥蹲在屋外的院子里,天上月明星稀,远远近近的一声接一声的蛙鸣不时地传过来。
嫂在哇呜声中产痛了,嫂开始不停地哼叫。嫂的叫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哥的样子似乎也很难受,一支接一支地卷着关东烟,又一支接一支地吸,哥的手在不停地抖。
嫂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嫂的叫声异常地响亮。
他说:"哥,嫂要生哩?"
哥说:"……"
他说:"嫂一准能生个男娃。"
哥说:"……"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嫂的叫声打断了,嫂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怪异。
他就问哥:"嫂,生娃咋这样叫来叫去的哩?"
哥终于说:"娘生你时也这么叫,女人都一样。"哥比他大十几岁,哥有理由在他出生时听娘这么叫。
他不知娘长得啥样,他曾问过哥,哥闷了半晌说:"娘长得和你嫂差不多。"
自从哥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望嫂时,目光中又多了些成分。
嫂仍在叫着,嫂叫得有些有气无力了。他实在忍不住,便走到门前,拍着门问接生婆:"嫂,嫂咋这么叫呢?"
半晌,接生婆从屋里探出半颗水淋淋的头,答道:"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说完"咣"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他对接生婆的态度有些不满,讪讪地又蹲在哥的身旁,哥已经吸了数不清的烟了,烟头胡乱地堆在哥的脚旁。嫂的叫声让他有些惴惴不安。
嫂叫还是叫,声音却明显地弱了下去,却迟迟不见娃的叫声。他心开始惶惶的了。哥的样子比他还难受,他想劝慰一番哥,便说:"嫂这是累了,歇着呢。"
门就开了,接生婆的头愈发的水淋淋了,仿佛从嫂的肚子里生的不是娃而是她。
接生婆喘了半晌说:"是横产哩,怕一时半会生不出哩。"
哥站了起来,身子怕冷似的哆嗦着声音问:"能咋,不会咋吧?"
"难说。"接生婆的样子有些垂头丧气。
嫂这时又叫了一声,接生婆又慌慌地缩回了头。
哥又蹲在地上,用手抱住了头。
从这以后,嫂叫倒是不叫了。
鸡开始叫了,天开始发青,麻亮了。
这时他就看见房后的土丘后也蹲着一个人,他用手拽了拽哥的衣袖,两人仔细辨认,终于看清是那个聋男人。
哥和那个男人在麻亮的天空下对望着。
鸡叫第二遍了,嫂仍没有一丝动静。
鸡叫三遍了,嫂还是没有动静。
最后,天终于彻底亮了。
门终于开了,接生婆扎撒着一双沾血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死……死……都死了哩。"接生婆说完,便独自跑远了。
他听了,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哥空前绝后地喝了一声:"日——老天呀!"
哥疯了似的一头闯进屋里,同时他看见土丘后的那个聋男人也一阵风似的跑来。
嫂,死了?他有些不信,那么好的一个嫂咋就说死就死哩?他不知怎么走进屋内的。
他先看见了血,满炕都是血。接着他就看见了嫂,嫂似乎睡着了,头发在枕边披散着,条条绺绺的。他知道,那是汗湿的。嫂的肚子仍丰隆着,光洁美丽的双眼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嫂的两腿之间,伸出一只小手,似乎是向这个世界招呼着什么。
哥和聋男人傻了似的立在嫂的头前,像两尊泥塑。
……
嫂真的死了,哥似变了一个人,他也似变了一个人。
哥痴痴呆呆的,反反复复地在说一句话:"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死就死哩。"
哥无法做活路了,在屋内屋外疯转着。
他的心空了,空得像一只无底洞。没有了嫂日子便不成其为日子了,月残月圆再也和他没有关系了。没有女人的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到处都是一片冰冷、凄凉。
哥在疯呆了几天之后,在又一个月圆的晚上,吊死在门前那棵老树上。
从此,他过起了流浪生活。哥没了,嫂没了,家也就没了,他是一个无家的孤儿了。
以后的日子,他时时刻刻忘不了嫂子,嫂子浑身上下都是温暖的,都是那般的美好。嫂为他煮粥,嫂为他贴饼子,嫂抚摸他的头,嫂为他补破烂的衣服……这一切,一切都离他远去了。对嫂子的温暖回忆伴他度过了流浪的岁月。
几个年头之后,他参加了东北军。
兵营里很少见到女人,走在大街上,偶尔碰见一两个女人,他一望见女人心都要碎了。所有的女人都幻化成嫂的形象,在他眼前美好起来,温暖起来。
他对女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有了对所有女人大怜大悲大爱的理由。他早就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因此,他更加懂得去怎样爱护一个女人,保护一个女人。
童班副走在这荒无人际的丛林里,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兵,彻底地唤醒了他的怜爱之心。他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有一口吃的,要先让给她们,自己能走出去,就一定要让她们也一同走出去。
朱红的惨死,又一次震惊了童班副。朱红的死,使他想起了嫂子的死。他不肯宽恕自己,他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们,才使朱红死去。那一天,他跪在朱红的尸体前,刮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要不是她们抱住他哭成一团,他还要更彻底地痛打自己一顿。
从那一刻起,他就告诫自己,再也不离开女兵们半步,他要把她们安安全全地带出丛林。果然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女兵们半步。
六
嫂子的美好以及嫂子给他的温暖一直伴随着童班副,嫂子的形象影响了他对一切女人的态度,眼前受苦受难的女兵使他想起了血泊中死去的嫂子。他尽最大的能力照顾着这些女兵。
每天上路的时候,他总是走在最前面,一只手握着刺刀,一只手提枪,遇到树的枝枝杈杈他总是用刺刀砍开一条通道,让女兵们能够顺利地过去。
瘦小的沈雅经常掉队,大山大林似乎已经吸去了她所有的力气,每走一程她都要娇娇羞羞地喘息上一阵。这使得童班副和女兵们不得不一次次等待着她。
童班副鼓足了勇气来到沈雅面前,半晌才说出句:"要不,我背你一会吧。"
沈雅听了童班副的话,脸红了。少女的娇羞使她本能地想推诿,然而这漫漫丛林,又使她女人的天性在一点点丧失。因为他们一次次停下来等她,以致和前面的部队一点点拉开了距离,而女兵们又自身难保,没有人能够帮助她,最后她还是顺从地趴在了童班副宽大的背上。
娇小的沈雅,体重也不过几十斤,要是在平时童班副也就像背一支枪那么简单,可此时却完全两样了,沈雅在他的背上,仿佛是一座山。童班副又必须走在女兵的前面,无形中又增加了他前行的困难。他先是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虚弱使他的汗水顺着脖颈很快流了下来。
沈雅看到了,有些不忍,她掏出了口袋里的手帕。那是怎样的一块手帕呀,沾满了汗水、血水、泪水……自从伴随着主人走进这片丛林,它便没有洁净过。此时,沈雅在用这块手帕为童班副擦汗。童班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来自女人的关怀,除了嫂子之外,他还从来没有接受过第二个女人的关怀和呵护。感受着沈雅的关怀,他被深深地震撼了,他的眼泪汹涌而出,和汗水一道在脸颊上流淌着,很快又被沈雅的手帕擦去了。他终于又闻到了来自女人的气息,那是嫂子的气息,他曾伏在嫂的怀里大口地呼吸过这种气息。此时,这种母性的气味又一次卷土而来,童班副陶醉了。他暂时忘记了劳累,忘记了饥饿,他飘飘然地走着,走在一种仙境样的梦里。
不知过了多久,沈雅轻轻伏在他的耳边说:"老兵,你真好。"
沈雅随随便便一句话,又一次在童班副心里掀起了热浪。
"我们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沈雅又说。
童班副不知怎么回答。
"等走出这大山,我们几个人请你吃饺子。"沈雅又说。
"哎——"他这么答,差点哭出来。
"老兵,你有姐么?"沈雅问。
童班副摇摇头。
"你有妹么?"又问。
童班副还是摇摇头。
"那我就当你的妹吧,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