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人突如其来对营地的偷袭,王玥最先反应过来:"是野人!"她把这一判断告诉了高吉龙,高吉龙才下令开的枪。高吉龙并不想伤害这些野人,他只是想开枪把他们吓走,然而野人毕竟是野人,他们不知道子弹意味着什么,他们冲过来,疯了似的拼命厮打,被逼无奈,为了保护自己,士兵们才真正地射击起来。
每次宿营,王玥不知不觉地总是在离高吉龙很近的地方安顿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安全可靠,每天宿营,搭起的帐篷都很简单,说是帐篷,其实无非是几片叫不出名的宽大树叶依傍一棵树干围了,以此来躲避蚊虫的袭击,再拢一些柘叶当铺,便算安顿了一个睡觉的窝了。
宿营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一个窝,这么多天丛林生活,他们学会了许多,吉姆安顿自己的窝时,总是等待着王玥安顿好之后,他才开始搭建,这样一来,他就能使自己离王玥近些。于是,在大部分夜晚里,他们三人之间的窝,要么是一字排开,要么呈品字形,在这丛林里,成为一种微妙的景观。
吉姆也明显看出王玥对自己的冷淡,行军走路的时候,他总是喋喋不休气喘吁吁地和王玥说话,他独自说了很多,王玥很少回答,王玥从心里往外讨厌这个英国佬,另外她不说话的理由是保持自己的气力,剩下的时间,她只是一门心思地爬山。高吉龙就走在自己的前面,高吉龙似乎在有意为她在前面开路,横着的那些枝枝杈杈,总是被高吉龙砍断,为后面的人开辟出了一条路。王玥行走起来便方便多了。高吉龙有时把前面发现的野果子采摘下来,放在王玥的必经之路上。王玥明白高吉龙这是在照顾她。她每次拿到野果子就四处寻找高吉龙的身影,有时正好碰到高吉龙回头看她,她便会冲他笑一笑,她的心便慌乱得不行。她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感到脸红心热。
那一晚,她躺在自己的小窝里很快便睡着了,一天的劳累,再加上有高吉龙在她的身边,她睡得踏实而又安宁。很快她就进入了梦乡,梦见在一片洒满阳光的草地上,只有他和高吉龙。高吉龙伟岸高大,一身戎装,在一点点地向她走近,她穿着一身裙纱,是雪白的那一种,她迎着他走去。阳光在他们周围蹦跳着,秋天原野的气息,使他们快要陶醉了。后来,他张开了双臂抱住了她,她浑身颤栗不能自抑,她在心底里呼喊了一声:"天呐——"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结果她就醒了,她一时没有在梦中醒过来,仍沉浸在梦的激动中。她果然被一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她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是那男人的胡子扎在她的脸上,才使她清醒过来。高吉龙没有胡子,她开始挣扎了,她用力推开那人,那人一边气喘着一边说:
"宝贝,我爱你。"
这句英语,使她发现搂抱自己的竟是吉姆,她感到羞辱、气愤,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她用尽浑身的力气,一脚踢在了吉姆的裆上,吉姆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王玥趁机逃离了吉姆的纠缠。
正在这时,野人嗷叫着冲了过来。
这一声嗷叫,使高吉龙也立即冲出了帐篷,野人射出的箭镞嗖嗖地在他们头顶飞过。刚才的惊吓,再加上眼前的变故,王玥觉得此时仍在梦里,她冲过去,抱住了高吉龙的手臂,高吉龙的手臂是那么粗壮而又有力,很快便让她镇静下来。以前,她在仰光的时候,就曾听过一些去印度贩盐的商人说过丛林里野人的故事,那时的野人离她是那么遥远,盐贩子们惊惊诧诧的叙述,她觉得是那么不真实,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故事。
走入丛林这么多天了,她曾几次想起关于野人的故事,可他们从没碰到过野人,她开始怀疑那些盐贩子叙说的关于野人种种故事的真实性了。镇静下来的王玥,马上想到了野人,于是她喊了一声:"野人!"
这时,童班副的枪已经响了。
高吉龙拔出腰间的枪也准备射击,但听了王玥的话之后,他停住了。这时,野人已经冲乱了他们的营地,有一些士兵在野人的弓箭和棍棒下倒下了。高吉龙喊了一声:"向空中射击。"士兵们在没有接到命令前,都没有射击,这是纪律,他们听到高吉龙命令的一刹那,才开始射击,子弹贴着野人的头顶飞了过去。
野人仍横冲直撞,一点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万般无奈,子弹终于射在了野人的身上,最后他们动摇了,慌乱了,他们转眼就消失在丛林深处。
连夜清理战场时,王玥又一次发现了吉姆,吉姆的身体躲在树后,头扎在草丛里。王玥的脚差点踩在吉姆的头上。吉姆发现王玥时,仍惊魂未定地说:"上帝呀,是不是日本人追来了。"王玥冷笑一声,很快离开了他。
第二天,他们掩埋了战友的尸体,同时也把野人的尸体聚拢到一处,他们知道,野人还会回来为同伴收尸的。
这是他们进入丛林以来,第一次发现野人,他们看着野人的尸体,心里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些野人的身上,大都刺着很抽象的图案,长发披肩,身体短小,但四肢却极发达。他们久久地望着这些尸体,竟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味道,他们眼前的处境,又比野人强多少呢?
有几个士兵,望着这些野人的尸体,忍不住竟哀哀地哭了起来。这哭声,使幸存的士兵都红了眼圈。
他们后来还是出发了,他们又一次默默地上路了,他们辨别着北方,那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向着自己家园的方向走去。心里却都是沉沉的,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了他们的心头。
下午时分,他们突然发现了情况。
走在前面的士兵,发现离他们不远的一片丛林里,树枝在动,偶尔还能听到一两句对话声。有了昨晚的遭遇,使他们警惕了起来,他们并没有贸然行事,而是在高吉龙的指挥下,悄悄隐蔽了起来。
不一会儿,一行人踉踉跄跄地从那片丛林里走出。看着这一行人,开始时他们以为自己又遇到了野人。直到他们看清那面旗帜,他们才真切地认出,这是他们的冤家对头,518大队。
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起来,他们碰到的不是野人,而是日本人。他们在丛林外,打了将近一个星期的阻击战,他们的对手就是这个518大队。那面膏药旗上,还留有他们射出的弹洞,此时那面旗却像一块擦脚布,皱皱巴巴,脏兮兮的,仍擎在日本兵的手里。日本兵的境况也不比他们强多少,但日本兵仍然顽强地行进着,走在这丛林里,他们仍然列着队,擎着那面队旗。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进入丛林这么多天,仍没有甩掉518大队,狭路相逢,他们又在丛林里相见了,高吉龙把子弹压上了膛,所有的士兵都把枪口对准了那一队鬼子。一场丛林战斗一触即发。
二
518大队,也称前园真圣大队。是日军对中国远征军作战的先头部队。大队长前园真圣是个缅甸通,因此,这支队伍,一直冲在最前面。刚开始,侵缅日军并不知道中国部队已经参战,和英军作战他们已经有了充足的心里准备和经验,先是飞机轰炸,然后大炮开路,日军自从进入缅甸可以说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抵抗,他们一路杀将过来,英军望风而逃。日军入缅作战,可以说出乎意料地顺利。
没料到的是,日军在同古受到了中国远征军200师的顽强抵抗,血战了7天7夜,日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由于200师也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没有受到英军的援助,远在其它地方的中国远征军又远水解不了近渴,后来200师在全军即将覆没之际,杀出重围,一路向中国境内撤退。
同古一战让日本人吃惊非小,他们一面调集大部队全面出击,一面更凶猛地利用空中优势对缅北的几个主要城市进行狂轰乱炸,他们想趁中国远征军立足未稳,把中国部队从缅甸赶出去,直至完全歼灭。
果然,中国远征军立足未稳,又没有英军的支援,一败再败,一退再退。日军趁机穷追不舍。前园真圣大队就是这支穷追不舍队伍中的先头部队。
中国远征军慌不择路,被逼无奈决定撤往印度,寻机再战。在进入丛林前,东北营接受到了阻击日军追兵的任务,于是,高吉龙这个营便和前园真圣大队遭遇了。
高吉龙并不想和日军恋战,上级长官命令他们这个营抵抗两天就算完成任务,没想到的是,前园真圣大队抓住东北营死缠烂打,足足血战了7天,东北营才甩开前园真圣大队,连夜突围进入丛林,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大部队了,在生死之际,他们又转道向北,以死也要死在自己祖国的决心,向北进发,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在这里又遇上了冤家对头前园真圣大队。
真是冤家路窄,那场阻击战让东北人阵亡了二百多名兄弟,在幸存的东北营弟兄们中,一提起前园真圣大队,他们恨得牙根疼。在那棵古老的大榕树下,淌遍了东北营弟兄们的鲜血。
十几支枪对准了前园真圣的队伍,在他们的眼里,前园真圣的队伍也不成其为队伍了。他们虽然也列着队在往前走,但从士兵们摇摇晃晃的身影看,他们也支撑不住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他们也一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点也不比中国远征军强到哪里去。唯有那面旗帜,仍在告诉人们,这是一支来自日本的部队。
日军走到这里似乎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停了下来,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里,那面日军旗帜,因为无风,湿乎乎地沾在一起,靠在一棵树干上。这是一支没有了战斗力的队伍,他们毫无戒备,仿佛生路已走到了近头。
高吉龙握枪的手有些颤抖,他没有马上命令自己的弟兄们射击。他知道,自己弟兄们的弹药已屈指可数了。重武器早就扔掉了,携带在他们身上的武器是杀伤力最小的那一种,又是短枪居多,昨夜和野人的意外遭际,使他们又损失了十几个弟兄,现在剩下的,除几个女兵之外,能战斗的不足十人。连日来,丛林已耗尽了他们的体力,别说打仗,就是走路喘气,也令他们力不能支。
附近的几个弟兄,不时地偏过头向高吉龙张望一眼,高吉龙也曾望过他们。他看见的是一种复仇的目光,同时也看见了死亡前的恐惧。他曾留心地数过日本人,他们也不超过20人,其中还有一个女人。他知道,那女人不是军人,而是一名军妓。
要是在以前,遇到这样一支毫无战斗准备的日本队伍,别说自己还有十来个能打仗的人,就是只有五个人,一个冲锋,也就把这十几个鬼子拿下来。但现在不行,他不能拿这些弟兄们的生命去冒险。
高吉龙又暗暗地数了数弹夹里的子弹,不超过十发,他相信弟兄们身上的子弹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百发。他无法知道日本人的弹药情况,他不能冒这个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弟兄们严阵以待地伏在草丛里。他们不能白白地这么等下去,经验告诉高吉龙,在丛林里,时间就是生命,只有往前走!他们还有一个信念、一个目标,那就是一定要走出丛林,走回自己的国家。他们在这里和十几个鬼子狭路相逢,一时可以激起他们的精神,但这是暂时的,也许过不了多久,等弟兄们绷紧的那根神经松弛下来,他们便再也站不起来了。高吉龙在思谋着对策,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不远处的日本军旗上。他想到了自己的营旗青天白日旗。部队撤退时,他就让军旗官把旗收了,后来军旗官死在了丛林里,但军旗一直在他怀里揣着。军旗是一支队伍的象征,每次战斗前,他们都曾一遍遍地向军旗发誓,人倒旗竖,人在旗在。军旗是军人的灵魂。
想到这,高吉龙的心热了一次,他很快地从怀里掏出了那面军旗,他在身旁拾起了不知刚才哪个弟兄扔下的一截用来当手杖的树枝,他用树枝把军旗高高地竖了起来。
隐藏在草丛中的士兵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军旗,都一愣,他们一时没有理解营长的用意。高吉龙接着站了起来,用最大的声音下了一道命令:"出发!"
高吉龙知道自己做这一切时,是在冒险,他不可能知道日本人发现他们之后将会做何举动,也许会向他们射击,也许会追过来,然后是一场短兵相接,再以后就会是两败俱伤,丛林里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
高吉龙一直在让队伍走在一座山丘后面,只把旗帜高挑在空中,让青天白日旗在丛林中时隐时现。
猛然间,少佐前园真圣发现了中国军队的旗帜,他大叫了一声:"巴嘎!"他以为这是在梦中,他用劲地揉了几次眼睛,待明白无误真切地看清眼前的一切时,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手下的那些士兵们显然也发现了中国部队,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拿起身边的枪,接下来他们就想:"被中国军队包围了,完了!"
他们伏在草丛中,静等着中国军队冲过来,也许他们会稀稀落落地放几枪,再以后他们就会被中国军队杀死,这片可恶的丛林成为他们的葬身之地。
等了许久,却没有见中国军队杀过来,中国军队扔下他们向前走去,于是他们真的喜出望外了。
少佐前园真圣跪下了,少尉佐佐木跪下了,军妓小山智丽跪下了,所有日本士兵都跪下了,为了他们绝境中的逢生。他们用手捧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他们一律哭得哀婉凄绝,真诚彻底,丛林已经使他们的神经脆弱到了极限,于是,他们只剩下了哭。他们不能不哭,因为生,也因为死。
三
前园真圣大队迷路了,他们是追踪东北营而迷路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小小的一个东北营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丢尽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