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醒来之后,便发现身边空了。她意识到了什么,一边嗷叫着,一边向洞外奔去。她跑出洞外,很快便判断出李双林逃走的方向,在丛林里,什么事也瞒不过原,就连一只山鸡在头顶飞过,她也能准确地判断出山鸡的落点,更不用说李双林这样的山外来客了。
她不是在地上行走,身子只轻轻一跃,便攀上了身边的树,然后从这棵树到另外一棵树之间,她只需一跃,她像一只灵巧的猿猴,轻灵地向前奔去。
李双林并没有走多远,虽说他的体力有所恢复,不再感到饥饿了,但他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在爬一座山时,还没攀到一半便再次晕了过去。
原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了李双林,原惊喜地从树上落到地面,轻松地把李双林抱了起来,向回走去。原一边走一边叨咕着:
"你这个该死的!"
"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该死的。"
原的语气充满了爱怜。
李双林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那熟悉而又温暖的火堆,还有山洞里熟悉的一切,他不知道原从哪里弄来的动物血,在一点点地喂着他,腥咸的气味使他干呕起来。
原望着李双林?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她冲他说:"喝吧,这是山鸡血,喝饱了才会有劲。"
李双林自然不知道原说的是什么,他粗暴地推开原,他坐了起来,他咒骂着原:
"你这个婊子,我不需要你救,我要走,离开你这个野人。"
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她仍在说:"喝吧,喝饱了才会有劲。"
"营长啊,你们在哪呀——"李双林喊着。
他自己也说不清在洞内过了几日,队伍走了有多远,他意识到自己再也追不上他们了,于是他就哭了起来,哭得伤心透顶。
原被李双林莫名其妙的哭泣,惊得愣在那里,她还从来没有看见男人哭过,他们部落里死了人,男人也不会哭,只有女人哭。她自己也哭过,那是因为自己的母亲被一只巨蟒咬死了,她哭了。
她想,眼前这个美男人一定有许多伤心的事,要不然他不会像她们女人那么哭。
她走上前去,抱住了他,把自己的胸贴在了他流泪的脸上,除了这样做,原不知如何是好。
李双林嚎叫了一声:"滚,你这个臭女人给我滚开——"
他推着她。她的力气那么大,紧紧地拥着他,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没有能力把她推开,便张开嘴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大叫了一声,离开了他。她吃惊地望着他,低下头看自己被咬的前胸,那里留下了他一排深深的牙印。
"你这个该死的!"她又嗔又怜地说。
她又向他走去,试图再一次把他抱在怀里,他推开了她,跳下那块铺着细草的青石板,摸到了立在洞壁上的枪,"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枪口冲着她,怒喝道:"别过来,你这个臭女人,过来就打死你——"
他的枪口一直那么对着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无可奈何地望着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伤心,和母亲被巨蟒咬死那种伤心比有过之无不及,她不理解,昨天晚上眼前这个美男人对她是那么好,他要了她,她感受到来自男人体内的火热和幸福,她差一点在那股巨大的幸福中晕死过去。只一夜之间,这个男人又这么粗暴地待她,她救了他,给了他,爱上了他,他却这么对待自己。这个不可理喻的来自另一个世界上的美男人啊!
想到这,原大声地哭泣起来,原的哭声高亢嘹亮。原的眼泪晶亮饱满,一颗又一颗地从脸上滚下来,然后滴落到她的胸前,在火光中,原的脸上和胸前灿烂一片。
原的哭泣使李双林冷静下来,他放下手中的枪,蹲在了地上,他抱住了头。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是男人赤裸的身体,他的身体又瘦又干,肋骨历历可数,条条根根的肋骨支撑着他瘦弱的身体,以前自己可不是这个样子,以前自己浑身有的是力气,是该死的丛林让他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他悲哀了,绝望了,他想,再也走不出丛林了,高吉龙他们一定是走远了,一切都离他远去了,也许此生此世自己将永远生活在丛林里了。
想到这,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痛哭起来,哭泣使他的身体一耸一耸的,他蹲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他的哭声和原的哭声混在一起,一个坚强有力,一个孤苦无依,成了一幅美妙而又荒诞的二重唱。
两人各自哭了一气,又都不哭了。
接下来,两人隔着火堆呆呆定定地对望着,两个赤裸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他说:"你这个臭女人,是你害了我。"
她说:"该死的,你跑什么?"
他说:"我再也走不出去了。"
她说:"我的美男子。"
他说:"营长呀——"
她说:"过来,我的美男子,咱们生个孩子,以后就可以回到山顶的部落里了。"
她说完向他走去,她弯下了腰,怀着无限的温柔把他抱了起来,又一步步地向那块铺着细草的青石板走去。
她把他放在细草中,望着他,她的目光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光泽。
她轻声说:"你这个该死的!"
然后她伏下身,吻他的额头,吻他的脸、脖颈……
她的嘴唇肥厚、潮湿、滚热……
他在心里叫:"天呐,天呐——"
她吻着,亲着,他的每一寸皮肤都颤抖了起来,她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身上。
他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他的身体从里到外似乎燃着了一堆熊熊的烈火,他在心里一遍遍说:"天呐,天呐,我要死了!"
他先是把手插在她的头发里,后来就捧住了她的脸,他摸着她的脸,她的脸粗糙但却有弹性,他摸她的脖子,她的胸,她的臀,她的身体弹性极好,饱满而又坚挺。
她一边吻着他,一边接受着他的抚摸,她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声。
她含混着说:"你这个该死的美男子!"
他说:"天呐,天呐——"
后来他把她的身体扳了下来,用自己瘦弱的身体压住了她。
如果说,昨天是被她欺骗之后才占有了她,那么今天此时,他是主动的、心甘情愿的。
之后,他又一次哭了,哭得伤心、绝望,他在心里一遍遍地说:"营长呀,我对不住你啊,我走不出丛林了,永别了!"
他在伤心的哭泣中沉沉地睡着了。
二
经过一段山洞野人生活,李双林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习惯。进入丛林以后,他们一直在绝望中挣扎着,饥饿、疾病,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精神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谁也不知道是否能够走出丛林,前方的丛林究竟还有多远,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地死去了,永远留在了丛林里,他们看到战友们死去,甚至来不及悲伤,因为谁也说不准前面等待自己的命运到底是什么。
艰难的行走,没有吃食,使他们所有人的体力消耗殆尽。现在生活有了规律,李双林也不必为吃发愁了,体力很快得到了恢复。这些日子,都是原一个人出去寻找食物,原寻找食物轻车熟路,带上弓箭,有一次,原居然用箭射死了一只狍子,那只狍子很肥、很大,他们一连吃了几天才吃完。
原不仅能射猎到动物,每次出去,她都会采回许多新鲜的野果子。这使李双林感到惊奇,他们行走在丛林中时,很难采到这样的果子,后来他知道,在这亚热带丛林中,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野果子,它们大都长在高大的树顶端,没有经验是很难发现这些果子的。
李双林在原离开山洞的时候,望着松枝燃着的火堆,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高吉龙那些人,也许他们还在丛林中艰难地行走,也许他们已经走出丛林了,或许……他不敢想了,这样猜测下去有许多结果,他不知道他们的前途会怎么样。
有时他喃喃自语着:"弟兄们,你们还好么?"
"还好么?"他提高了一些声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空洞地在石洞里回响着,听着自己的声音,他才觉得充实一些。他渴望倾听声音,哪怕是原的声音,虽然,他听不懂原说的是什么,但通过原的神态和手势,有时他还能明白一些原所要表达的意思。通过交流,他觉得原逐渐真实起来,看原的时间长了,也不觉得原是丑的,她是个女人,很健壮,生命力很强。
有时他又想,像原这样的野人只因为生活环境和生存状态不同,才和正常人有许多不一样起来,如果让他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们也许就会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头几日,他很不习惯原在他面前赤身裸体,他也同样不习惯在原的面前赤身裸体。有几次,原出去了,他走到洞外,用几片肥大叫不出名的树叶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起来,这样一来他觉得安全了许多,也可靠了许多。原回来的时候,看到他这个样子,先是不认识似的愣愣地看着他,接下来,她扑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扒掉他身上这些装饰,他又变得和原一样了。这时的原看见他,便显出一副很快乐的神情,在他的身边又跳又蹦的,嘴里发出类似唱歌一样的声音。这时原的神情显得单纯而又美丽,她的样子,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夜晚来临的时候,两人躺在石板的细草上,洞里"哔剥"地燃着松枝,原一会偎在他的身边,一会儿又学着婴儿的样子在细草上爬着,嘴里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起初他不明白,她这是在干什么。后来,从她的眼神里和动作中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要生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
那一刻,李双林感动了,他们的语言虽不相通,但人类的情感却是相通的,首先,他们是人,然后才是男人和女人。有时李双林自己想得很远,若干年前,也许人类都是这么从山洞里一代又一代地生衍繁殖,最后走出丛林,种庄稼,建房屋,到后来,就有了村庄和城市。李双林没有读过更多的书,但有关祖先的一些知识他了解一些。原现在的生活,无疑就是他们祖先曾生活过的。
想到这,李双林就很激动,原在他的眼里已经不是愚顽的野人了,而是一个女人。
原是个直率的女人,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只要自己高兴了,便向他求爱,得到了他的回应,她快乐就得要死要活,一旦遭到了他的拒绝,她就显得黯然神伤。但只一会儿,她又快乐起来,学着婴儿的样子,在爬行、打闹和玩笑。
有时,李双林也被她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她累了疲了,便偎在他的身边,拉过他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腹前,似乎她的腹中已经孕育了一个孩子,她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有时她还会扳过他的头,让他把耳朵放在自己的腹上去倾听,直到她睡去。
有几次在睡梦中,他发现他们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的。当他睁开眼睛时,看到眼前这样一幅景象时,他自己都感到很吃惊,这一切都是无意识发挥着作用,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相互温暖着,慰藉着。
只要天一亮,原就醒了。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点燃已熄灭的火,然后烤熟昨天猎获到的食物。每次吃饭时,她总是把最月巴最大的食物分给他。
原的食量大得惊人,吃得也很快。有时吃上一两块他就饱了,原以为他还会需要,便拼命地往他的手里塞烤好的食物,直到他不停地摇头,并用手比划自己的肚子已经盛不下了,原才罢手。
吃完食物,原便背着弓箭出发了。
洞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不停地往火堆上扔着松枝,松枝"哔剥"有声地燃着。这时,他深深地感到一种孤独。他真想找人说说话,在这样的丛林里,在山洞里,谁会和他说话呢?他显得很落寞,也很无奈。
于是他就自言自语:"营长,你们还好么?"
"走吧,往前走吧。"
"我李双林没法再随你们走了。"
说到这,他的喉头哽咽了,他真的抽抽噎噎自己独自哭了起来,哭泣了片刻,他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变得这么脆弱。
无聊的时候,他会走出山洞,外面的丛林是亮晃晃的。他坐在草地上,向远处望着,他望得并不远,目光落在不远处,便被丛林遮住了。
他低下头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头发,头发已经疯长到了他的肩膀处了,他对自己的头发感到吃惊。他拿过刺刀,抓过头发,一下下割着,终于,他把头发割短了。向前走了不远,他找到了那个水潭,这个水潭是原每天都要来这提水的地方。
他在水潭里看见了自己,自己的头发被割短了,可胡须仍然很长,他又用刺刀把胡子刮掉。他趴在潭边,痛快地喝了一气水,又用水洗了自己的脸。
接下来,他坐在了一棵树旁,他背靠着树望着远远近近的丛林,突然,他产生了想喊一喊的冲动,于是他就喊了。
"嗬——嗬——嗬——"
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又找到了以前的力气。他更大声地喊:
"有人吗?——"
声音在树丛中回荡着。
"有人吗?——"
他又喊了一声,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下去,他要憋出神经病来了。
半晌之后,寂静使他产生了恐惧,他站了起来,一声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李双林——"
"李双林——"
"李双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