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前方的丛林渐渐地稀疏起来,偶尔的,头顶那方久违了的天空又显露出来。阳光静静地洒在林地间,斑斑驳驳的。
高吉龙看到天空那一刻,他把头仰了好久,就那么久久地凝视着那方小小的天空。
王玥和吉姆也在凝望着那方天空,他们就那么愣愣地望着。
高吉龙哽哽地说:"天——"
王玥也说:"是天——"
惊喜使王玥站了起来,她的身体摇动了一下,便一头扑在高吉龙的怀里,发生的这一切仍没影响他们一直抬起的头,他们的目光停在了那方久违的天空中。
他们同时说:"天——"
然后,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天空使他们看到了生,两人的眼泪凝在了一起。头顶,是他们共同的天空,也就是说,他们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吉姆也在望着那方天空,他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是沿着丛林一直向北行走,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北方就是中国。他前进的目的却不是中国,而是印度。印度才是他的目标,到了那里有英国部队在迎接他。然后,他要在印度休养一段,便会回到英国东部那座风光秀丽的小镇上,那里有他的亲人和家。
在这片丛林里,他加倍地思念自己的亲人,他曾绝望地想过:自己再也走不出这片丛林了,将会死在这里,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将离他而去,他伤心、难过。在绝望中,他也想过无数次美好的结局,走出丛林,回到远离战争远离丛林的地方,他再也不会来到缅甸了。于是,一切都将美好起来。是这种精神鼓舞着他一路走下去,顽强地生存着。
初看到天空那一刻,他真的高兴了那么一会儿,可转眼之间,他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了,北方是什么,走出丛林又意味着什么?他为了生应该高兴,可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高吉龙和王玥高兴得又哭又跳,而吉姆却冷静得不可思议,相反的,一股恐惧感笼罩住了他的全身。直到这时,他才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英国人。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国籍,那时,他是个绝望者,和中国士兵,甚至和那些日本士兵一样,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生存下去,只有这时,他才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孤独。孤独得令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以前他曾暗暗地爱上了王玥,但他同时也知道王玥并不爱他,他仍然用英国人的骑士风度一次次向王玥表达着自己的爱情。他遭到了王玥的反对,同时也受到了高吉龙的痛打,这曾给他的自尊心带来了严重的伤害。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
一路上,他感觉到王玥爱的是高吉龙。他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发现高吉龙也是爱王玥的,他们的爱情,完全是中国古典式的。这令他心里曾产生过不快,而这一切,现在也没有什么了。
他是个英国人,一个英国指挥官,他扮演的虽是一个小角色,但他也明白,英国人在这场战斗中扮演的角色太不光彩了,如果英国人把中国远征军视为友军,战争的局面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可当初,英国人既想利用中国人,又害怕中国人,也就是说,英国人同时把日本人和中国人同时看成了是自己的敌人,于是便有了这样的局面。
也是当初,他作为一个英籍顾问来到中国部队中间,他的宗旨并不是想帮助中国人打赢这场战争,而是让他来控制这支中国部队。善良的中国人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英方的条件,可当他走进中国部队时,他就发现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按照中国军队入缅前与英方签订的协议,中国军队入缅以后,一切供给将由英方提供,那时,他控制着中国这支部队,他同时也是优越的。中国士兵虽然对他存在敌视情绪,但他并不把这种情绪当回事。
可如今一旦他们走进丛林,他便不能不在乎这种目光和态度了。那时他已是一无所有的逃难者,和普通的中国士兵一样。部队走进了绝境一切都缘于英国人的所作所为。要不是高吉龙制止,他吉姆早就成为中国士兵的枪下鬼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一直活到了最后,可现在却是怎样一番滋味和心情呢?
也许是重新看到了生,也许是王玥的脚伤好了些,她不再需要担架了。她在高吉龙的搀扶下一步步向前走去。两人就那么走了,把他独自扔在那里。他站在那片斑驳的光线下,独自怔了好一会儿,他茫然四顾,自己问自己:我该往哪里走,到底该往哪里走?要不是他看见了身后那三个日本人在一点点向他逼近,也许他还会那么怔下去。
最终,他无可奈何地又向前走去,循着高吉龙和王玥留下的脚印。
眼前的世界果然是另外一个样子了,树木越来越疏朗了,头上的天空露出越来越大的光亮,脚下的草丛不再那么浓密了,脚下的土地也变得坚硬起来。
吉姆抬起头,看到自己随着高吉龙和王玥走的方向的确是一直在向北。
高吉龙和王朗走在前面,他们的前进速度快得有些惊人,他们一路向前走去,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如此强烈的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吉姆前所未有地感到空虚,空虚得无依无靠。
他挣扎着向前追赶,脚步越来越沉重,气力也越来越小,不知是太阳光线的缘故,还是另外别的原因,他不时地眼冒金星,几欲摔倒。直到又一个晚上到来,他才追赶上高吉龙和王玥,两人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在一个干爽的草坡上躺下了,他们相拥而眠。
吉姆躺在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怕冷似的缩着身子。林子稀疏下来之后,不仅有了阳光,还有了风,风不紧不慢地吹过来,周围的草丛树木微响着。头顶那方天空,星星在闪烁着,吉姆望着它们,感到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无法入睡,就那么大睁着眼睛。
高吉龙和王玥也没有入睡,他们是因为激动,他们久久地凝望着天空中的星星,听着有声有色的风声。
"我们得救了。"王玥喃喃着,她把自己的头靠在高吉龙的胸前,她已经流过很多次眼泪了,她激动的泪水打湿了高吉龙的胸襟。
高吉龙搂抱着王玥的肩,他的手用了些力气,让王玥离自己更近一些。他嗅着她的头发,她的身体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这气味让他无法忘记森林。
他的目光和王玥的目光拧在一起,他们一起望着头顶的星空。
"我们走出丛林了。"他也喃喃着。
一股风吹来,扑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更紧地拥在了一起。
周围仍然是丛林,可他们明显地感到丛林离他们越来越远了,树上的野果子也渐渐多了起来,还有肥大的蚂蚱,这一切都成了他们最丰富的食物,他们不用再为寻找食物发愁了。
他们可以踏实地入睡了,他们就那么相拥着入睡了,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梦,他们梦见了怒江,波涛滚滚的怒江,过了怒江,就是中国了。
不知什么时候,吉姆也睡着了,他也作了一个梦,他的梦里再一次出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在梦里变得那么模糊,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微风在山野里吹拂着,吉姆在梦里哭泣起来,他的哭泣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悲伤。
不知名的虫,在远远近近的草丛中鸣叫着。一抹曙色渐渐地透过林梢慢慢地向林地里逼近,又一个黎明走近了。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黎明,也是一个充满毁灭的黎明。
十一
又过了一座山,眼前的天地已是另外一个模样了。丛林终于甩在了身后,怒江的涛声已经隐约可闻了。前面还是山丘,但山丘已不能和丛林同日而语了。树仍然有,却是稀稀疏疏的,天空、大地完全地袒露在他们眼前。
高吉龙挂着一支长枪站在阳光下,枯瘦的身体在破烂的衣衫里不停地颤栗着,他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放肆地流了下来。
他喊:"嗬——哎——"
声音在眼前的山谷里回荡着。
"出来了,终于走出来了。"王玥一边说一边忙着整理自己破碎的衣衫,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身体。
吉姆靠在一棵树上,他闭着眼睛一遍遍在心里祈祷着:"上帝呀,上帝呀——"
吉姆为自己终于走出丛林而感到庆幸,同时他又深深地惶惑了,眼前的路他将怎样走,是随高吉龙和王玥去中国,还是独自走向缅甸,自从中国军队溃撤到丛林里,缅甸已经完全被日本人占领了,要是再一次走进丛林,向西去印度,那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他清楚如果随高吉龙和王玥去中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英国人在缅甸战场上已经让中国人上当受骗了,中国人不会饶恕他这个英国顾问,虽然他们一路走出丛林,并不等于中国人已经原谅了他。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上帝,我的上帝呀——"
高吉龙和王玥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两个人搀扶着又向前走去。
吉姆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悲伤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他茫然回顾,这时他看见了前园真圣和另外两个日本兵,他们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天呐,日本人!吉姆在心里喊了一声,他随中国官兵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而此时只有自己,眼前不远处就是三个日本人。吉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由自主的,他慢慢地趴了下去,趴在了地上,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枪,于是他的身体拼命地哆嗦着。
前园真圣和两个日本士兵,似乎没有看见他,他们向北方望了一会儿,然后就一摇一晃地向东方走去。
日本人也渐渐地远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仍趴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中国人离开了他,日本人也离开了他,似乎他已经不存在了。这时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不能去中国,说不定中国人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中国士兵死得太多了,他们会把自己当成替罪羊的。在丛林里,高吉龙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要把他们这些英国佬送到军事法庭上去。
吉姆觉得真的无路可走了。他站了起来,面向西方,在遥远的天边尽头,那里才是他的家乡,可现在他插翅也难以回去了,他冲着家乡方向跪了下去,就那么长久地跪着,他举起了枪,枪口冲着自己的头。吉姆在心里苍凉地叫了一声:"上帝呀——"
枪便响了,吉姆摇晃了一下,这个可怜的英国人便一头栽倒了。
走在路上的高吉龙和王玥被这突然的枪声惊得一怔,他们回过头来,看见吉姆已经躺在了树下。从情感上讲,他们恨英国人,要是没有英国人的忘恩负义,仗绝对不会打到这个份上。一路上他们同生共死地走过来,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吉姆虽是个英国人,但他同时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他们走出丛林,是因为太高兴了,只顾着自己往前走而忘记了吉姆,他们以为他会随他们同行,前方就是自己的祖国,他们要走回去,他们的确没有想过身后的吉姆会怎么想,甚至没有想过他将来的命运,他们不可能想这么多,谁会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呢?
这一声枪响,还是让他们愣住了。半晌之后,高吉龙向吉姆躺倒的那棵树下鞠了一躬,王玥学着高吉龙的样子也鞠了一躬。转过身他们又向前走去。
"这个英国人。"高吉龙说。
"可不,这个英国人。"王玥说。
他们向前走去,没有了丛林,脚下的路便好走了许多,多了份希望,他们就多了些力气。他们向前走得很快,怒江的涛声隐约地传了过来。
高吉龙这时突然想起身后的几个日本人,好久都没有发现他们了,他回了几次头也没有发现他们。在丛林里。一路上他们都是若即若离的。
王玥似乎看出了高吉龙的心思,也回头望了几次,无遮无拦的山路连个影子也没有。
"他们也一定走出丛林了。"高吉龙喃喃地说。
"他们昨天还在咱们的后面。"王玥似乎在安慰高吉龙。
他们这么说过了,都为自己的语调而感到吃惊,似乎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一路同行的难友。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站在了一座山头上,远远的,他们终于望到了那条怒江,此时的怒江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一条彩虹,横亘在中缅边界上。
涛声依旧。
"你听,这是怒江。"高吉龙挽着王玥的手。
"是涛声,我听到了。"王玥的声音哽咽着。她又想到了半年前,自己随着缅甸华侨走过怒江大桥时的情景。那时,她迫切地想着走回自己的祖国,此时的心情比那时还要迫切,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祖国的怀抱中。
突然,他们听见了一阵阵枪炮声,那来自怒江两岸的枪炮声。两岸的枪炮声同时响了起来,顿时硝烟四起,这时,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战争远没有结束。
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在怒江两岸对峙着。
远征军在缅甸战场一溃千里,日本人乘胜追击,大兵压境,中国边境岌岌可危,这是蒋介石始料不及的。怒江北岸的昆明完全有可能落入日本人手中,怒江成了中国最后一道防线了,就在这时,宋希濂临危受命,乘飞机赶往祥云,调集军队火速进驻怒江,前头部队刚抵达怒江,日本人的先头部队也赶到了,两军就交火了,后续部队星夜兼程,源源抵达,他们炸掉了怒江大桥,这是远征军当初走出国门的大桥,今天为了保住云南,他们炸掉了它。
日本人为了早日结束东亚战场的战火,想一鼓作气冲过怒江,一时怒江沿岸调集了近万人的军队,企图发起猛攻。
中国远征军的惨败同时也使蒋介石恼羞成怒,他一面命宋希濂调集部队死守怒江的北岸,一面命部队反攻,几个拉锯战下来,才发现日军在怒江南岸已集结了大批兵力,想轻而易举地打过怒江,并不那么容易。于是,中、日两军便成了眼下这种对峙状态。
再说杜聿明率领大部人马在缅北丛林里已走得饥寒交迫,眼见着全军将士将葬送在丛林里。蒋介石急了,一面和美国人交涉,一面和英国人吵架,后来美国飞虎队派出了飞机帮助寻找,一面又命令先期到达印度的孙立人师派兵前去引路,最后在杜聿明穷途末路时,终于被找到了。他们在丛林里死里逃生,他们终于走进了印度的列多城。
浩浩荡荡的中国远征军,出国时十余万精兵强将,此时只剩下了几千人,仅新2印师死在缅北丛林的将士就多达4000余人。
在印度的列多,杜聿明痛心疾首,亲手布置了悼念死去将士的灵堂,他含泪祭辞:
痛乎!我远征军烈士诸君也,壮怀激越,奉命远征,别父母,抛妻孥,执干戈卫社稷,挽长弓射天狼。三月赴缅,深入不毛。与日寇初战同古,首战奇勋,为世人瞩目。再战斯瓦河、平满纳、棠吉,众官兵同仇敌忾,奋勇争先,杀敌无算。缅战方酣,不意战局逆转,我远征军官兵转进丛林,身陷绝境。诸烈士也,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蚊蚋袭扰,瘴气侵凌,疾病流行,惨绝人寰。惜我中华健儿,尸殁草莽之中,血洒群峰之颠。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恨难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兹特临风设祭,聊表寸心。
杜聿明挥泪和幸存的将士告别,飞向国内,告别了缅甸,告别了缅北丛林死去的弟兄们,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国民党的著名将领,在国内战场,在人民解放军的打击下,纷纷落马,仅在辽沈战役中,廖耀湘被俘,郑洞国投诚,孙立人战败,杜聿明虽逃离了东北,却在淮海战场上被俘,四年内战的结果,国民党土崩瓦解,败出大陆,逃亡孤岛台湾。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缅北丛林,十万死亡的将士,永不得安息,他们无家可归的灵魂,在异国他乡流泪,风是他们的叹息,雨是他们思乡的泪滴。他们呼喊着,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
"我们要回家——"
十二
枪炮声使高吉龙和王玥真实地感受到了人间烟火。他们相扶相搀着向枪炮声走去。
夜半时分,他们终于走近了怒江,这里的枪炮声早已停歇了,但仍可以闻到浓浓的火药味。他们顺着一个山坡向江边走去,他们只有一个信念,过了江就回到了祖国了,那里有他们的同胞,有他们的亲人。
不远不近的山头上,有日军点燃的篝火,火光中,不时有日本哨兵走动的身影,偶尔还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一切,都没有使高吉龙和王玥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恐惧,相反,他们反而觉得这声音来自于人间,听起来竟有几分亲切。
日本人没有料到,在他们的眼皮下,竟有两个中国士兵,九死一生走出丛林,又在他们中间走过去。
高吉龙和王玥来到江边,横亘在眼前的江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的双脚已踏进了江水,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激动人心,江北岸的一切,就在眼前,那连绵的群山,天空中的星斗,放眼望去是那么的亲切、安详。
高吉龙在心里呼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和王玥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在想着过江的办法。高吉龙看见了一棵倒在水边的树桩,那是被炮弹炸倒在水边的树桩,高吉龙毫不犹豫地向那棵树桩走去,王玥明白了高吉龙的用意,他们合着力把树桩拖到了水里,然后他们抱住了树桩,树桩飘飘浮浮地向对岸漂去。
怒江水拥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洗过澡了,丛林已经使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了,今天他们终于回来了,回来了,是中国的水在拥抱着他们,他们两人齐心携力奋力地蹬着水向对岸游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失去了知觉。
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一个人说:"连长,他们醒了。"
另一个说:"好像有一个还是女的。"
高吉龙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一张张久违了的人间的面孔。他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抬了抬手,他又无力地放下了。
接下来他就听见另一个人说:"把他们带到团部去。"
有两个士兵走过来,架起了他,另外两个士兵架起了王玥,他们几乎被拖着离开了地面。
高吉龙这时才清醒地看到,天早就亮了,他们离开了江边,向山后走去。
终于,来到了一个指挥所,指挥所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一个军官走进去,高吉龙听见那个军官说:"报告团长,今天早晨又抓回两个逃兵。"
团长说:"带进来!"
那个军官在门口露了一下头,朝架着他们的几个士兵挥了一下手。士兵便拖着高吉龙和王玥来到了指挥所。他趴在了地上,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他就仰着头望着站在一张地图前的团长。
那个团长说:"哪个部分的?"
他说:"我……们……不是……逃兵。"
那个团长又说:"问你是哪个部分的?"
高吉龙报出了身份。
那个团长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带下去,交军法处。"
高吉龙还想分辩什么,那几个士兵冲过来,拖拖拽拽地把他们带出了指挥所,又走了一段,把他们塞到一辆卡车上,卡车很快就启动了,车身摇晃着,他看见躺在身边的王玥,王玥的两眼里一片茫然,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抓住了他的手,两人便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前园真圣带着两个士兵,一走出丛林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中国领土了,丛林使一切都颠倒了,几个月来,他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他们能逃出丛林已经是万幸了,发生在丛林中的一幕幕,那么的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恶梦。
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走出了山谷,前面就是一片平原了,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几座小山村,山村已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了,没有一丝生息,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死了。
天又黑了,他们再也走不动了,躺在地上很快就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同时被汽车的马达声惊醒了,前方的公路上,驶过来几辆汽车,他们终于看清了,车上插的是他们的旗帜,那两个士兵拥过来,欢呼着。他们激动地喊:"少佐太君,是我们的车,我们的车,我们得救了。"
前园真圣却一点也不兴奋,他看见了自己的同胞,车上站满了一队队荷枪的士兵,他甚至都能看清他们的脸面了,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栗起来。
那两个士兵高兴得忘记了自己的长官,没等前园真圣命令,他们就不顾一切地向公路跑去。也许他们太激动了,没跑几步,便双双跌倒了,但那两个兵仍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着,爬着,爬向他们的同胞。
前园真圣把枪扔在了地上,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公路离他远去了,同胞离他远去了,他只向前走着,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他的目光痴迷。他在慌乱地逃避着什么,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爬行着向前走……
又一个清晨,一座小小的,清凉的寺庙里有了动静。一位老住持"吱呀"一声推开了寺门,他看见了一团东西蜷在寺庙门前的空地上。他倒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待他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个人时,他镇静了下来,一步步向那个人走去。
高吉龙和王玥又一次醒来时,发现两人已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
宋希濂接管了滇西的防务,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十万远征军说败就败了,英国人出卖了中国人这是一个原因,但是,对十万将士自己也是应该进行深刻检查的。在后方时,他早就听说:远征军一入缅甸,有些将领不是忙着打仗,而是忙着做生意,政府拿出大量外汇供给军需,入缅部队以卢比发饷,本来是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的,可有些军官扣发了士兵的军饷,用以做买卖,以军车当做生意的交通工具。
国民党内部各官僚历来是相互瞧不起,你拆我的台,我看你的笑话。宋希濂一面接管滇西防务,——面在溃退下来的军官中清查,他要找出足够的证据,说明十万远征军的败因。
于是,宋希濂下了一道命令:清查溃退下来的官兵,以得,到充实的口供,尤其是从前线逃回来的那些营以上军官。
当高吉龙报出自己的身份后,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申辩,便被带到了保山司令部的军法处。
在前些日子,军法处已枪决了一批死不招认的败军指挥官。当然,那都是一些下层军官。
迎接高吉龙的将是军法处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