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园真圣又坐了起来,爬着,他觉得自己有了气力,他跪在住持脚前。
住持慢慢地睁开眼睛,望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
"你从何处来?"住持终于说话了。
前园真圣指一指外面答:"丛林,林子深处。"
"来这里避难?"
"不,不,不……"前园真圣说。
太多的死亡,前园真圣见多了,死就不可怕了,仿佛睡了一觉。
"你来超度?"
"不,也不。"他又说。
住持不说话了,又诵经,捻珠。
前园真圣跪着,跪向了一个永恒。
住持睁开了眼睛,住持的眼睛闪过一缕仇恨。住持说:
"你是日本人?"
前园真圣的腰弯了下去,半晌说:
"我有罪。"
"你们日本人是骗子,欺骗了缅甸人!"
前园真圣的眼前,又闪现出成千上万的缅甸义军,在铃木大佐的号召下,烟尘滚滚地在和英国人搏杀,义军英勇地倒在了英军的炮火下,血流成河。
"日本人比英国人还坏!"住持咬着牙说。
前园真圣又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缅甸女人,她们在仇视着他,她们拔出了藏在怀里的刀,她们在用生命复仇,用鲜血雪耻。想到这他闭上了眼睛,眼泪流了下来,一颗又一颗。从林,漫无边际的丛林,一具具尸骨,血淋淋的尸骨,他想呕吐,翻江倒海地呕吐,于是他干呕着。
他跪在那里,跪得天长地久。
住持又在闭目诵经了。
前园真圣梦游似的来到了这座残破的寺院,他睁开眼明白自己所在的那一刻,他就相信了命运,他是有罪的,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是命运引领着他来到了此地,那一刻,他就觉得此生此世自己有赎不完的罪过,他要在这里赎罪,拯救他那颗邪恶的心。他跪在那里,久久的,一动不动。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寺庙外一片大乱,一群人叫喊着,搜寻着奔了过来。
前园真圣惊慌地抬起头,他分明听出这是一群日本兵,他们吵吵嚷嚷地在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知道,他们是来找他的。
他说:"住持,救我。"
住持望着他,一直望着他的眼睛,住持的目光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说:"救我,住持。"
日本人在砸寺庙的门,一下又一下。
住持站起身,引领着前园真圣来到了后院,住持走到一尊佛前,踩了一下开关,佛的肚子打开了一个洞,前园真圣明白了什么,慌慌地钻了进去。
接着,佛的肚子便合上了。
门被砸开了,日本兵向这里走来,前园真圣模糊地听见日本兵在咒骂住持,然后就是一片很乱的翻找声,他们依旧呼喊着前园真圣的名字。
半晌,又是半晌,前园真圣听见了很闷的两声枪响,接下来就静了,静得有些可怕。
前园真圣依旧没动,他在等待着,等待着住持放他出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佛像的腹中睡着了,很快又醒了。他叫:
"住持,救我。"
没有回声。
又叫:"救我,住持。"
依旧没有回声。
前园真圣有些慌,他挣扎着,扒着佛的肚子,终于他看见了亮光。他爬了出来。
他喊:"住持。"
没有回答。
他走到了前院,住持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住持的脸上挂着一缕永恒的微笑。他"呀——"地叫了一声,跪在了住持身边,他抱起了住持。
天黑了,又亮了……
前园真圣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接着他又去脱住持的衣服,最后他穿上了住持染血的衣服。
院子里架起了一堆干柴,干柴热烈地燃着,前园真圣把住持赤条条的身体放在了火上,接着又把自己脱掉的衣服扔在了火里。
火燃着,"哔剥"有声地燃着。
前园真圣跪了下去,两行泪水顺着腮边流了下来。
"升天啦,升天啦!"前园真圣说。
他抬起头,望天,天空很蓝,很高很远。这又是另一方世界,另一方净土了。
六
李双林和牛大奎终于明白,原彻底地离开了他们。
两个人守着野人洞默然对视着。他们看着细草上那片污紫的血,那是原生产时留下的血,婴儿的啼哭声,仿佛依仍响在两人的耳边。
李双林在心里说:"孩子,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牛大奎在心里说:"那是我的孩子。"
于是,两个人对望着,久久之后,李双林说:"她走了。"
"走了!"牛大奎也说。
接下来就静了,后来,两个人又茫然地走出野人洞,眼前是丛林,永远的丛林。
两个人茫茫然地向前走去,他们穿过树林,越过山岗,不知道前方是东南西北。
"呀——"李双林叫了一声,接下来他看见了一排整齐横卧在丛林里的尸骨,枪架在一旁,仿佛这群士兵仍在这里睡着。他小心地走过去,唯恐惊醒了这群士兵的梦境,他们的衣服早已腐烂了,虫蚁啃吃过的尸体,只剩下了一片白骨。李双林弯下腰,从地下拾起一片肩章,肩章是被桐油浸过的,不烂。他从肩章上辨认出这是一支兄弟部队,当初这支兄弟部队一直向西,他们要走向印度,结果却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牛大奎也在痴痴地望着这片尸骨。他站在那里,仿佛耳边回响着一群人的呐喊:"要回家,我们要回家——"
两个人的眼里流出了热泪。
"他们要回家。"李双林喃喃地说。
牛大奎蹲下来,小心地望着这片尸骨,半晌哑着声音说:"不能就让他们这么躺着,他们太冷了,连衣服都没有了,他们死了,魂也不安生哩!"
他们辨别着方向,他们终于找到了北方。
"让他们的灵魂回家吧!"李双林这么说完,便去搬动那一具具尸骨,让他们的头一律朝向北方,每搬动一个,就说:"回家吧,北方是回家的路。"
"回家吧,看好了,一直朝北走。"牛大奎也这么说。
他们又把地上常年积下的落叶盖在了这些尸骨的身上。
"衣服没了,就盖些草吧,回家时不冷。"李双林说。
"暖和了,好上路,向北呀,向北——"牛大奎也说。
做完这一切,他们在这堆尸骨旁立了许久。后来俩人的目光就对视在了一起。
"他们不安生哩。"李双林说。
"我们该怎么办?"牛大奎说。
"咱们也许再也走不出去了。"李双林低下头,又去望被掩埋了的尸骨。
"他们也迷路了。"牛大奎说完抬起头。
两双目光又网在一起。
"我们要是死了,魂就能回家了。"他说。
"魂能回家。"他也说。
说完两个人向前走去,没多远,他们又看见了一堆尸骨。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枪躺在他们的身边。
他们又停下来,重复着掩埋弟兄们的工作。
李双林说:"回家吧,往北走!"
"回家吧,回家吧,一直往北,别迷了路。"
做这些时,牛大奎想起了小的时候,看到村里老人死去时,都要由儿子为死去的亲人指路,指明阴间一条光明大道,死者的灵魂才能升到天堂,同时也认得了回家的路。
路啊路,归乡的路。
牛大奎哑着嗓子喊:"回家吧,往北走——"他想起了父亲,哥哥,于是他越加真诚地喊:"回家吧,往北走,往北走哇——走好哇——"
他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娘。老娘还好么!他越发哭得伤心无比了。
李双林被牛大奎的情绪感染了,他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丛林中暗了下来。他们离开了野人洞就没打算再回去,他们已向原学会了在林中生存。
他们还要活下去,为了给死去的兄弟们指出一条归乡的路。
他们终于躺了下来,躺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古树上。
"知道么,我为啥留下来等你?"牛大奎突然哑着嗓子说。
李双林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牛大奎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
"我留下来等你,其实我是想杀了你。"牛大二奎在黑暗中说。
李双林心怦怦地跳了跳。
"你杀了我爹,又杀了我哥。"牛大奎说。
"他们是逃兵,我是在执行任务。"李双林说。
"不管怎么说,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牛大奎又说。
李双林不语了,在黑暗中盯着牛大奎。
两个人静下来,半晌李双林说:"你为啥不早点杀死我。"
"以前我想杀你,找到你一枪就把你结果了,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
"为啥?"
"咱俩谁也走不出去了,早晚都得死在这老林子里,你活着,还是个伴,我要等你死后,我再死,我一定要死在你的后面,我要亲眼看见你死去,为你引完路,我也死。"牛大奎的话说得很平静,似乎在说着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李双林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瞅着黑暗,黑暗像无边的潮水包围了这个世界。死离他是那么的近,仿佛只有一步的距离。自从走进这片无边的丛林,他就有了这份感受。
"知道么,我把原干了,我干了原是想报复你,我恨你。"牛大奎突然又说。
李双林闭上了眼睛,半晌喃喃地说:"干就干了,她不是我女人,只是个野人。"
"那孩子没准是我的,是我牛大奎的。"
李双林叹了口气。
半晌,李双林又说:"是谁的都无所谓,他也将在这丛林里老死。"
"呜呜——"牛大奎突然又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到底为谁他也说不清,他哭着,只有哭,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第二天,他们又上路了,就像昨天,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一片白骨。
他们停了下来。
"向北走哇——北方是回家大道——"
"向北走哇——"
他们一声声喊着,北方,北方,永远的北方。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把寻找尸骨、掩埋尸骨当成了一种无法逃避的责任,死难者已和他们融在了一起,他们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这些死难的兄弟,他们要为他们指明回家的路,否则,他们就不安生,就不踏实。
于是,丛林的角角落落响起了他们一声又一声的喊声:
"回家吧,北方是回家大道——"
他们一路向前走去,他们走上了远征军撤退时所走的方向。他们越往前走,离北方越远,可他们的灵魂却离北方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