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的图腾意义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描述了一位正在吃鸟头的国王:「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方食其头。」这位国王是什么身分?为什么经文中会特别强调他吃鸟头这个图像呢?
《诗经·商颂》中有诗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去鸟致贻,女何嘉?」这位简狄是商王族第一位祖先的妃子,当她在高台之上,上帝派了一只使者身分的「玄鸟」生下一颗卵,简狄吞下这颗蛋,于是怀了孕。这则神话在《史记》中也有详细的记载。简狄生下商民族的远祖「挚」。这位挚就是少昊氏。《左传·昭公十七年》中有提到,这位国王用各种奇怪的鸟名来命名官职。为什么他会如此重视鸟的权力意义呢?这只能从图腾崇拜这个角度来理解,同时这也是解开「食鸟头」之谜的钥匙。
「图腾」一词,原是北美洲阿尔衮琴部落中的鄂吉布瓦族的方言,最初的意思是「他的亲族」,指某种植物、动物或无生物,曾经与氏族的祖先有过血缘的交流,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远祖的另一种身体展现。
同时,图腾还是一种严格的婚姻及分类制度,有相同图腾的男女是不能通婚的。西欧凯尔特人会将同一图腾的结婚者沉入沼泽。而不管多么遥远或有无实际血亲关系,两个遥远的爱斯基摩人都会互相称为兄弟。这一切的现象背后,显示的都是图腾物被视为该族的祖先。
简狄吞卵生子的神话,其实是一种很典型的东方神话,秦人在东方的祖先、高句丽王族、满族清皇室等,都有类似的卵生神话。《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还说:「五采之鸟相向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彩鸟是司。」帝俊就是喾,是简狄的丈夫。《南山经》:「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风皇。」可见这产卵的神鸟图腾就是凤凰。商族的远祖崇奉的就是凤鸟图腾。
那位吃鸟头的国王王亥,是喾与契的后代,他的名字在甲骨文中写作「」,就是鸟头的形象。闻一多在《神话与诗》中考证说:「同一图腾的分子,都自认为是这图腾的子孙。如果图腾是一种动物,他们就认那动物为他们的祖先。于是他们自己全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都是那种动物了。」由此可见,商王族的统领们也被认为是一只大鸟,所以「王亥」之名才会被写成鸟的形状。
多么不能理解呀!伟大神圣的祖王∣∣这只叫王亥的大鸟,居然抱着象征祖先的图腾,并且啃着牠的头。而《山海经》还津津乐道地描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图像。要知道,杀死图腾动物是巨大的罪过,更何况去吃牠?《尚书·高宗肜日》中描写商王祖甲、祖庚两兄弟为父王高宗武丁举行「肜祭」,一只锦鸡(商人认为五彩的锦鸡也是五彩的凤鸟)忽然跳到青铜鼎的鼎耳上面,于是引起这两个国王的巨大恐慌,认为是祖先在对他们发怒,还引得哥哥祖甲对弟弟祖庚大谈了一番治国的道理。可见图腾在先民心目之中,是何等崇高神圣与威严可怖。
王亥把这神圣的祖先给吃了,是因为他在商人心目中是一个罪人吗?显然不是。甲骨卜辞中尊称他为「高祖亥」,对他的祭祀动辄杀死成百上千的牛羊与战俘,其规格之高,后世很难想象。由此可见他不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一位圣王。
事实上,古人对待图腾的态度是有点矛盾的。佛洛伊德提出的「伊底帕斯情节」(弒父娶母),可以用来解释图腾在初民心目中的父亲形象。早期的人类创造了图腾,既深深地尊敬崇拜这个威严的「父亲」,以抵制自己内心的不安、悔恨,却又在一个神圣的日子里把「父亲」分尸肢解吃掉,进行一种「反抗」。不管心理学大师的说法有多么荒诞不经,但是图腾崇拜中的确有这种在特定节日里分食图腾物的现象。
例如北美海达印第安人要在特定的日子猎杀熊(他们的图腾),他会说「我要出去拜访我的亲族」,而不是说「去猎熊」。吃了熊肉后,还要把熊骨保存起来加以崇拜。日本阿伊努人就长期崇拜这种熊骨,相信吃图腾物的肉正是崇拜祖先的一种特殊形式。而澳大利亚的阿莫萨人则相信,在圣节肢解袋鼠供全族食用,是表达对祖先的敬意。
由此可见,王亥吃鸟头不但不是吃他自己,也不是对祖先的不敬,恰恰是他对图腾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山海经》中记述了他这个奇怪的行为,正是想把这位大王刻画成奉守礼仪的圣者形象。只可惜后来这些古老的原始习俗在中国久已失传,人们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也正好说明《山海经》的内容,是多么的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