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小镇
霞儿推开驿馆的门,便看见凌雪薇半靠在床边,盖一层棉而暖的青花被子,披了件蓝底碎花的棉布褙子,静静看着窗外被秋风吹落的黄叶,眉间隐隐似有心事。她因伤口未愈,头上敷着药,却已不用白纱布,换了民间常用的蓝花抹额,加之连日阴雨,天气转凉许多,随身携带的衣物却多夏衣,霞儿便在市井间买回这样一套。东都繁华,连带着周边小镇也是连日的热闹非凡,但比起京城,却是逊色不少。
“小姐,何郎中来了。”霞儿轻声说着,让开一条道,一个白眉白须的老生便走了进来,见到凌雪薇的起色尚佳,不由笑起来:“看来小姐的伤势已转好了。”
凌雪薇已看向这边,温和一笑:“多亏了何郎中搭救。”
何郎中上前又仔细把了脉,抬起头对凌雪薇说到:“小姐身子底虚,伤虽是渐好了,但马虎不得,近来阴雨连绵,小姐可曾感到头疼?”
凌雪薇闻言点头:“是有一些,来势不凶,却也是缠缠绵绵,让人无法安睡。”
何郎中捋捋胡须,凝神片刻道:“小姐自身的心事还是暂放放,这养病需专,再急的事都得搁搁,如此才能迅速康复。”然后取出纸笔又道:“我再开个方子,一日两次,文火慢煎,连续服用,应能解小姐头痛之症。”
凌雪薇直身答谢:“有劳了。”
待霞儿送了何郎中回来,见凌雪薇已站在轩窗前,听到她的脚步没有回头。霞儿收拾着桌上散着的几张纸,忽闻凌雪薇的声音,轻轻地:“可告知了家里?”
霞儿点着头走到她身边:“小姐莫急,已是请了信差送信给京里了。算日子,这两日该到了。”
凌雪薇淡笑着转身:“霞儿,多亏了有你。”
“小姐千万不要这样讲。”霞儿忙不迭地说道:“不过那几天,真的是吓坏我了。谁想到看到岸了却靠不上来,耽搁了一天才停稳了。自李大哥送我们上岸您就一直昏迷着,前几个郎中看了直摇头,背着医箱就走了。好容易遇到从东都来的何郎中,这才医治了小姐。”霞儿说着扶着心口:“不过小姐福大命大,前几日虽凶险,不过现在好多了。再过几日,老爷就会派人来接您了。回了相府,还能调理得更好呢。”
凌雪薇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到:“怎么着人跟家里说的呢?”
霞儿听她这样问,愣了愣才说道:“当时太凶险,就照实说了,希望老爷那里能安排了医官??”
凌雪薇没有听她说完,自己自语起来:“如此,家里该乱了??”
“小姐,”霞儿说着跪在地上:“是我不好,当时慌了手脚。”
凌雪薇见她如此,忙上前扶起,带着极安人心的笑容到:“不必如此,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若不是你在身边,也许??”她沉默了半晌说到:“也许我已经再见不到爹娘了。”说罢手上紧了紧,一带霞紫色流苏垂下几缕,凌雪薇摊开手掌,正是那只差点让她送了命的玉佩。
“小姐。”霞儿此时也看到了,轻声而小心地问到:“这个??”
凌雪薇微微一笑,如同秋日澄明的阳光般,内心充满了温情,她长长的睫毛轻覆面上,眼仁微跳了下,静静说到:“那日在青龙寺,无意中捡来的。”
霞儿听她这样讲,愣了半晌,她毕竟年青,还想不明白为何出身豪门世家的相府千金会如此在意这样一件“捡”来的东西。可是,看到凌雪薇面上的笑容,如同覆了一层轻纱,却透出无尽的欢喜,便知道必定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小姐不说,自己也无从知晓,便也作罢了。
“何郎中说还要休养几天?”、凌雪薇睁开眼睛,已经只留了平和。
“按小姐现在恢复的情况,至少还需半月。”霞儿说着上前,在细瓷福纹碗里斟上茶递到凌雪薇面前,继续说道:“按日子算,从东都到京城,需八九日,此时最慢消息也该传到府中了。估计老爷会派人前来,小姐不如在此等候,正好调理,也能支持着之后回京之路。”
霞儿本以为凌雪薇会拒绝,毕竟当初也是为了节省路途上的时间才选择走水路。此时,霞儿已抱定了打算,不论凌雪薇如何坚持,她也得让自己的小姐再休养至少五天。可是,霞儿没有想到,凌雪薇竟然同意了。
“也罢,就在此休养休养。正好此处风景宜人,又偏离世俗。回了京,再看这样的风土人情,就难了。”她说着饮下手中的茶,有茉莉的香味散在房中,淡雅宜人。而凌雪薇的脸上,也露出一抹笑容。
爹爹多半会亲自前来,那么朝堂之争便能稍停片刻,如此,她应不会有进宫之险了。那个地方,她是永远也不会,也不愿进去的。那竹林后的身影再次浮现眼前,那该是如何的一个男子,留下这只绯色玉佩于青龙寺自己所住禅房的门外,她知这是他赠与自己的,那“比翼”二字,如何能不教她心动呢。进去了,就再见不到了,也再无缘了啊。
凌府泓蓝斋是凌鸿渐春风及第馆的书斋。此馆为沈羲遥在凌鸿渐三榜题名后亲题,极是荣耀。那时沈羲遥弱冠之年,未掌皇权,与凌相也没有什么冲突争执,顾念老臣,友及伴随,便亲笔提匾“春风及第”,也正说明了凌家无人可比的荣耀显赫。之后,凌夕和居所更名“夏雨霖铃”,凌望书居所更名“秋光昭阳”,凌雪薇居所更名“冬雪霏萋”。皆是与那“春风及第”相应合。
只是,时值今日,凌夕和远在边关,应了那霖铃的思愁。凌望书南下,倒也是昭阳的势头。而惟有凌雪薇待字闺中,不知前路。可那“霏萋”二字,却似乎并不如意。
此时,凌鸿渐踱步于泓蓝斋,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高大古朴的紫檀书架,其上遍是珍籍古典。临窗一张沉香木浮云出海的书桌上摊开一本书简,有行行细细的批注书写其上。窗外暮色四合,夕阳橘色暖光投射进来,带了窗外庭院里早菊略有清苦的气息,透过简单岁寒三友的窗棱雕花,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之上。
凌鸿渐心里思忖着这几日来所见所闻,那金瓦红墙内的菱歌,那栖凤台里皇上手中折扇上的诗句,还有张德海隐隐的话语:“奴才颇费了些功夫,才得到了这张画像。”??他越想越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那不安越来越明显,似失了什么般,却想不起来。只是,那诗句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前段日子吴大人的女儿进了宫。她与凌雪薇自幼交好,凌雪薇所作诗词虽守得严密并未外传,但吴薇却是知道一些的。如此,据闻吴贵人还算得宠,沈羲遥喜欢才貌双全的女子众人皆知。凌鸿渐想,这吴贵人应该是在沈羲遥传召时应景而吟诵出妹妹的诗作,但是,依凌鸿渐想,若是这吴薇没有将诗句贪为己有,那才是奇怪了。毕竟,有谁会在皇帝面前,一味得说他人的好呢。
突然,如同心湖中被投下一颗石子,不安的涟漪一圈圈泛上,惊了心,又如一道闪电“噼啪”掠过脑海,照亮了什么,也只是一刹那。凌鸿渐停了踱步的脚,缓缓走到窗前,庭院后是一池碧波,两岸秋风染黄的柳叶掩映住一座精致八角亭,有轻纱如烟般荡在半空。凌鸿渐定了定神,推开门,正看到管家刘福带了几个小厮捧着青花大缸朝“冬雪萋霏”方向走去,高声喊住:“刘福,这是去?”
刘福转身带了笑容道:“今晨进贡的菊花到了,宫里拣了些皇上娘娘们喜爱的,这剩下的按皇上旨意就赏给老爷和其他几位大臣了。内需所刚送来,老爷说按三公子那边送来的消息,小姐最迟今日也该回来了,便让我们把这几盆‘青山慕雪’搁到涵秋堂里去,小姐看到一定喜欢的。”
凌鸿渐轻轻笑了笑,每每提及凌雪薇,他总会露出如此的表情。在他这个大哥心中,小妹永远是清晨花瓣上那滴露珠一般,能给心带来纯净。既然刘福如此说,看来,凌雪薇是真的要回来了。
“一同去吧。”凌鸿渐说着,看了看那株“青山慕雪”,此时花未开全,只三两朵初绽开,可那纤细洁白的菊瓣已能显出全放时将带来的惊艳。如同幼年的凌雪薇,才三四岁年纪时,便已展露风华绝代的气质,也正是如此,父亲才会将其雪藏吧。
凌鸿渐想到上年元月时三弟凌望书曾在红梅盛开之际为凌雪薇画过一幅画像,后来虽说那画像不及凌雪薇风姿十分之一,但也是眉目清晰,神韵非常了。此时,凌鸿渐有心照着那幅绘一卷斗菊图来,便生出取画的念头。他知道,那幅画裱好之后便置在了“冬雪萋霏”的画室中,当时还是他亲手放进屋角那口青花余庆云蝠缠枝番莲纹大缸之中的。那缸中画轴多人物,凌雪薇爱风景甚极,对那缸画卷便少有所碰,凌雪薇下江南那日他去送她,还看见那画轴在原位搁置着。
凌雪薇居住的院子挨着凌府内花园“镜湖”所建,院落并不大,却是飞檐轻卷,雕镂阑槛,玲珑莹徹。凌雪薇的画室在西厢里侧,西厢一顺四个房间,间间相连又都带有独立的雕花门,都是凌雪薇日常消遣之所。东厢却是闺阁所在,独立隔出小小一院,凌雪薇亲题“飞雪”,院内遍植了雪樱白梅,皆是由进贡的树种中暗中挑选而扣出来的。
此时因凌雪薇不在府中,“冬雪萋菲”虽日日有人洒扫,但丫头们却都安置在了前院,此时院中无人。刘福取了钥匙开了门,便招呼着几个仆役将那些“青山慕雪”摆放在窗下回廊前。凌鸿渐半靠在原色廊柱上,四处看着凌雪薇住的院落,因是初秋时节,流水山石点缀的庭院里四处栽种着巨大的树木,叶子还未完全转黄,依旧透着夏日里凌雪薇还在时的气息。看着看着不由就笑起来,今日妹妹就该回来了,也定是会讲起在江南所闻所见,那些美景逸事由她细细讲出,更有别样意蕴在其中。
突然瞥见刘福手上还小心地捧了一盆花,纤细狭长的叶,洁白无瑕的瓣,还有细腻金黄的蕊,竟是水仙,凌鸿渐不由一愣,那水仙开得极好却很诡异,毕竟完全不在时节。
“这是?”凌鸿渐上前一步,带了诧异的口吻,看着在轻风吹拂下纹丝不动的水仙,缓慢地说道:“水仙?”
刘福笑起来,面上的皱纹如同菊花绽放一般:“是啊,是水仙,不过是上等美玉制成。前日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
凌鸿渐点点头,有些不解的问道:“若是太后亲赐,该是放在正房主厅的啊,怎么??”
他话没说完,便看见刘福面上有些讪讪,颇有为难,半晌才用了轻松的口气答道:“夫人说小姐肯定喜欢,这水仙轻肌弱骨,娇美非常,又高洁清雅,与小姐相得益彰。”
凌鸿渐伸出手,细细赏鉴了一番,脑海中不由就想起栖凤台上那株精巧的樱枝,不知为何,之前那种莫名的恐慌又浮上心头。他垂下手,目光落在庭墙外高远的蓝天,有雁的翅掠过,带了南飞的影,前尘旧事他不是没有听过,早几年还闹的沸沸扬扬,但毕竟还是被撂下了。许久他说道:“这水仙,我拿进去,搁到薇儿书房里吧。”
说着接过刘福手中的花盆,看着小厮将书房门开启,一阵若有似无的幽香传来,是凌雪薇在书房里常用的金桂香,馥郁却不厚重。凌鸿渐知道,这是因为里面糅合了薄荷的原因。
环视屋内的格局,不过西窗下一张古琴,旁一只玉箫,是凌望舒早先托人送来的紫玉凌花箫,音色纯正,凌雪薇喜爱得紧,爱不释手,常常吹奏,都是绕梁的好曲子。房间四壁都是樱桃木透雕竹纸的书架,满室典籍间错青花瓷的古瓶,田黄的摆件,还有几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写意悬在墙上,行笔轻细柔媚,匀力平和,气韵十分古雅。因许久无人,室内有些疏离的气息,在门被推开的一刹,光线下有细小的尘埃舞动。
凌鸿渐将水仙搁在窗边,又踱步至屋南的楠木刻丝琉璃书桌边,上面很清洁,笔墨纸砚均整齐地置在一边,碧玉桃花水洗镇了片薄的白绢,露出一角深浅紫色,凌鸿渐心中好奇,抽出来看,浅紫的方胜和深紫的如意团纹千回百转、连绵无尽,那针脚一看便知是出自凌雪薇之手,却未绣完,蜿蜒至最后一边角停住,有细细的银丝勾出未完的几个字,隐约是“远忆樱花圃,谁吟杜若洲?”
又是樱花??凌鸿渐脑海中突然浮出这个念头,还未细想,忽闻外面传来纷沓的脚步,带着匆忙与焦急。他回头,透过敞开的雕花垂门,凌府执事刘瑾面带了极不安的神色,正与刘福说着什么,刘福脸上先是大惊,手上托着的一盆傲逸雪菊啪地掉在了地上,青瓷的花盆碎了一地。然后脸色如同被乌云覆盖了般,手握紧又松开,再握紧,看起来是心中担忧极了。
有种不祥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凌鸿渐不由打了个颤,下意识地走了出去。
“刚刚有人带了消息来,小姐乘的船??在东江遭遇??风暴,小姐受了重伤??现在生死??生死未卜??”刘福哽咽着,断断续续说完这句简单的话,一旁的刘瑾点着头,他自得到消息至今已渐渐平静些许,但仍好似要哭出似的:“刚刚得到的消息,偏巧相爷进宫还未回来,这才找大公子商量。”
秋阳透过金黄的树梢投射下来,明澄透亮,本该是温暖人心。可是,凉薄的风吹来,凌鸿渐只觉得彻骨的寒凉。
凌鸿渐想起那日里,日头还藏在东边天际下,凌雪薇因一早便要出发下江南,正与皓月打点最后的几样东西。自己临去早朝,匆匆进来,只是为了嘱咐几句。一迈进院中便见凌雪薇站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着什么,若有所思。她已换好了出门的衣裳,素净的柔绿棉布竹枝纹裙,笼一件鹅黄祥云滚边的半袖,很是清简。头发挽起来,点了几枚珠翠钿花,再无它物。自己唤她,悠然转身,已是带了婉转的笑意:“大哥,可是找我?”自己这才发现她鬓角还有一朵新簪的芍药,颤巍巍的花蕊在风中有脉脉的情致,却也比不上那张粉脸的娇艳。
只带霞儿一个丫头,随行的两个仆役也只是送至江南静园便返回京城凌府,未免有失周全,但凌雪薇执意如此。她素喜简朴宁静,再加上毕竟也是去了兄长家,回程凌望书必会安排,父亲便没有什么异议了。却不曾想,竟遇上了如此之事??
“人呢?来报信的人呢?把马备了,稍后我要进宫。”凌鸿渐说着,迈开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