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坐在凌府偏厅里,看着四周虽古朴却尽显贵重的家什物件,逐渐局促不安起来。他出身寒门,自幼便随着做船家的父亲行于水上,虽辛苦,却也逐渐积累了些家产,后来在渡船上做事,在东都娶了一房妻子,生养着一个儿子。日子虽辛苦,却也不愁吃穿,平静快活。那些大户人家他不是没有去过,旱时便在东都出了名的富户齐老爷家里散工,因本分老实,又踏实肯干,颇受掌事的喜欢。去过几次齐老爷的正房主厅,里面雕梁画栋,金玉器件举目可见。那些家眷也都是穿金戴银,出门前后仆役相随,很是风光,令不少人艳羡。
此时这府中庭院深深,虽不见雕梁,但李显认得那门窗皆是极贵重的金丝楠木,价值千金。齐老爷家有一只椅子由金丝楠木制成,曾不慎磕碰,自己去补,他的手艺是出了名的好,那天也是手紧张得打颤,若是不小心弄坏了,自己怕是做一辈子散工也赔不起。李显目光四处看着,雕门外的院落多参天大树,枝杈伸向辽远的碧空,屋内刷得雪白的粉墙下一溜雕花乌木椅,搭了天青色洒金如意菊纹的背搭。手边金丝楠木的小几上一杯茶散着热气,茶香清逸。他方才抿了一口,只觉得苦,匆忙放下,却又觉甘甜留于唇齿之间。
此时屋内无人,门外站着两名青衣的仆从,皆垂手立着。再远处是一碧如洗的天空,隐约可见墙上琉璃瓦外已满是黄叶的树木,在秋阳下闪出金色的光芒。这秋景,即使只是一瞥,也是永留心间了。
李显坐着,不由又想起霞儿姑娘之前说的话。她请自己进京帮忙带封书信,毕竟那位小姐伤得不轻,东都小镇里确实没有什么好的郎中。自己便答应了,开始还担忧京城如此大,自己找不到耽搁了怎么办。可霞儿姑娘说,他们家很好找,就在德宣街上,就他们一户凌家。他路上想,这德宣街该是好几户人家,凌姓的只有一户,自己打听便可找到。
可进了京城才发现不对。自己头天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地方。这德宣街很长,两边都是连绵的高墙,遥遥望不到边。他站在街口,看着前面幽长的青砖大墙,延伸不尽,不由就失去了走进去的勇气。可是,打听了半天,京城没有与“德宣”名字相近的大街了,这才壮了胆子进来。
他并不知那“凌府”二字代表了能获得的权力与地位的终极,只知道自己站在正门前,看门口车马络绎不绝,看一个个华衣锦服之人徘徊门外不得进,那看门人没有一点表情,青铜大门始终紧闭。而自己粗衣简服,恐是人家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吧。可按霞儿姑娘所说,这里就该是他们家了。只是,他心中疑惑,若真是霞儿姑娘的家,那该是豪门富户了,可是豪门富户怎么会让女眷独自在外呢。
他在门口徘徊了半日,唯一一次门开,是一位锦衣玉貌的公子走进去,环佩苍玉铿锵,。他注意到,那位公子进去时,周围那些轿前的看起来的显贵都是一脸的恭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最后,他还是鼓足了勇气,上前而去。看门人看他这样的打扮,出乎意料没有说什么刻薄的话,只是冷淡的问他有什么事。他连忙拿出书信递过去,说明了来意。看门人让他在门口等,便拿着书信走了进去。
不多久门开了。一个穿着弹墨绫绡菊纹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周围有人发出“呀”的惊奇声,还有些骚动。那男人不顾众人径直朝自己走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这信是谁给你的?”
“是一个叫霞儿的姑娘。”自己在那男人的注视下有些慌。
“只有那一个姑娘么?”
“还有一位小姐,不过她伤得重,一直昏迷着??”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见那男人轻轻摇了摇头:“就再没别的人了?”说完不等自己回答,看了看已经展开的书信,又说道:“你随我来。”
之后便进了这他想象不到有多大的院子,自己也反应过来,霞儿姑娘说的没错,德宣街上就他们一家。直到被请进了这间厅堂,路上先前的男子才告诉自己他是这凌府的总管,叫刘瑾。让人送了茶水,又让自己先稍坐,便匆忙的走了。
又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脚步声,李显抬头,之前在门外看到的那个青年男子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大步走进来,自己刚站起身要行个礼,那男子手一摆走到他面前:“你说,那个女子的情形如何?”
李显看着眼前人,微微有些怔愣,不过反应地迅速,正了正神色说到:“我是走船的,从江南到京城边的郢镇。今年雨水与往年相似,但不知为何到了东都附近水势变得很大。那天又遇上了风暴与漩涡,颠簸中那位小姐受了伤,船靠在东都附近一个小镇上,镇上没有什么好郎中。霞儿姑娘请我带信来时,那位小姐还没有醒。”
凌鸿渐听他如此讲,心中焦虑,但是又有些犹疑。信是霞儿的笔迹没错,但是,又能有几分把握断定事实真的如此呢?可是,若是举棋不定,延误了妹妹的伤势,那就更要不得了。
凌鸿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黧黑的皮肤,高大的身材,俭朴的衣着。一张脸上满是风雨的浸润,给人的感觉憨直老实。
李显间见眼前人没有说话,抬头发现他正打量自己,不由局促起来。眼前的公子一看就是人中翘楚,容貌俊朗,气度雄浑,尤其是一双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水潭,隐约有精光一轮,完全的聪明模样。而自己,布衣寒门,没读过书,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凌鸿渐见李显手不住地绞着,面上的神色不是不安,而是局促,知道是自己的原因。毕竟很少有人能够不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更何况是一个百姓。于是微微笑了,拍了拍李显的肩膀:“实在失礼,我竟还没有请教过您的尊姓大名。”
李显被他这举动更加弄得手足无措,慌乱中手心都出了汗:“不敢不敢。”他连连说着:“我叫李显,是东都澜县人。”便不知再说什么了。
凌鸿渐点头道:“那我就称您一声李大哥了。那位小姐是我家小妹。此时家父与其他兄弟不在府中,霞儿的信上说的很清楚,我这就要去告知家父做出安排。需要您带路过去。但是还需准备,就得请你在府上住些时候了。”说完不等李显回答便吩咐道:“刘瑾,你去帮李大哥安排一间厢房,马备好了吗?”
“大公子,马已经在院中了。”刘瑾上前来,又走到李显面前:“这位兄弟,请随我来,厢房在西院。”
凌鸿渐一路上都是快马加鞭,只见着街边栽种的树木黄黄绿绿一闪而过。到了宫门外,那马儿已喘了粗气。门外的侍卫例来都是严肃的神情,见了他却是带了和善,有领头的守卫出来牵住马儿:“凌大人,此时还进宫啊?”
凌鸿渐点着头大步迈进宫门,但还是拿出了沈羲遥御赐的令牌。这令牌年前赐下,准他白日里无传召也可随时进宫。只是一只极简单的铜牌,一只螭兽卧在上面,螭口一颗七宝琉璃,背面则是篆书的他的名字,还有皇帝私印的刻章。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整个朝野也就只有三人拥有此令牌。毕竟,不得通传也可进宫,这是极大的信赖与荣耀了。
按照沈羲遥的习惯,此时应该是在御书房内。毕竟早朝后他留下了几位朝中老臣商议秋试的准备和学子的情况。凌鸿渐是从重华门进宫,这也是唯一早朝后大臣们能进宫的地方。可是离御书房甚远。长长的宫墙在两旁笔直地延伸,金色琉璃瓦晃得人眼累。他疾步走着,两边的小太监看见他的官服忙行礼,一抬头,人已经走出好远了。
凌鸿渐走着,突然就想起了李显的那番话,雨水与往年相似,但水势却变大了。东都附近因为水域宽阔,挨着两江,为了防止涝情,朝廷每年都会拨晌修建和加固堤坝。今年东都那边的奏报也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雨水的情况。这其中,也许有隐情。
正想着,只见前面走来一行人,皆穿着二品以上的朝服。仔细一看,原来是些老臣,凌鸿渐算算时辰,即使午会也早过了时辰。正巧当前的工部尚书陈大人看见他,走上前来。
按说凌鸿渐比起陈大人,那是差了一辈,但他是朝中年轻官员的翘楚,出身相府,陈大人素与凌相交好,又很是看重他这个世侄,因此两人言谈间少了些拘束。
“这时进宫,有急事?”陈大人担忧地看着凌鸿渐。
“并非国事,只是??”凌鸿渐昂头向殿门看去,后面陆续出来的人中并没有父亲的身影,这才对陈大人说:“小侄有要事要见家父,知道陛下留下了诸位议事,只是不知道如今议完否。”
陈大人见他并非国事,便舒心一笑:“议完了,这不,我们都要回去准备了。凌相被皇上留下了,说是要对弈。”复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道:“我看今日皇上心情甚好,凌相的棋艺精湛,这一下,定是要切磋多局了。”
凌鸿渐听陈大人这么讲,心中更加焦急起来。毕竟他不是得到传召进宫,自然得是国事才能面圣。开始想皇帝召集的都是老臣,念及他们的年龄,不会太久。以前也最多也就是把个时辰。可是,此时皇帝要与父亲对弈,那一个时辰之内恐是完不了了。
凌鸿渐抬头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此去东都还需准备,得找了医术精湛的大夫,还要配齐药品。另外其他的一些,谁去,何时出发,也得父亲定夺。耽误了一刻工夫,也就是耽误了妹妹的性命啊。
想到此,凌鸿渐心下忧虑,需找了理由。正巧看见张德海从御书房里出来,连忙上前。“张总管,请留步。”
“哎呀,是凌大人啊。”张德海一回头,满脸的诧异,不过片刻堆了笑:“老相爷正与皇上下棋呢。此时正是不可开交。怎么说相爷也是皇上的老师。这下可是有的看了。皇上一高兴,留相爷晚膳,我这就去膳房里吩咐。”
凌鸿渐点点头,目光落在半开的御书房朱红九雕的大门上。
“张总管,”他带了一付凝重的口气道:“出了点家事,得要父亲回去定夺。还得劳烦张总管带个话了。我就在此等候。”
张德海听他如此的口气,心中不由一沉:“不知是??”
“是家妹,归程途中遇了险情??”凌鸿渐的声音很轻,但故意说出了凌雪薇的情况。好似不经意地掠过张德海的面目,发现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
“是凌小姐啊??”张德海心里如同千金的石头悬起来,又轰然坠地般。凌家小姐出了事,险情?不是在江南凌三公子处么?若是真出了大险情,若是性命堪虞,以皇上现在的痴迷,会怎么样?他想着就不由冷汗涔涔,随手抹了一下额头:“我这就进去禀报。”
青玉棋盘四周雕刻着八仙过海的图案,一个个栩栩如生巧夺天工,沈羲遥一袭宝蓝色凹斜纹如意团纹的棉布袍子,眉眼舒展,正捧了一盏茶慢慢饮着,唇边是一抹极淡而得意的笑容。
张德海走进养心殿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难得的帝相和谐的场面。也看得出,皇帝此时心情甚好。明知自己带来的是坏消息,张德海也只得硬了头皮疾步上前。如果能不让凌大公子进殿而凌相回府,那么就是最好的了。
“皇上,”张德海走到沈羲遥与凌相之间,悄声道:“凌大人在殿外,称有家事与凌相商议。”
沈羲遥头也没抬,完全沉浸在棋盘上的乐趣中。“传他进来。”末了又自语似地道:“朕好不容易请了凌相指点,什么事在这里讲。”
张德海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慌起来,不由打量了一眼凌相,带了些须求助的眼神。毕竟凌相一向公私分明,应该也不会愿意家事在皇帝面前商议吧。只可惜凌相此时手执一枚墨玉棋子,手腕悬在半空,正在冥思之中,根本没有感觉到甚至听到张德海之前所言。此时他似想到了何处落棋,片刻后轻轻落下,又好似不经意地看了皇帝一眼,扶了扶下巴上飘逸的胡须,也端起茶来。这才抬头看到了张德海,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而沈羲遥看着凌相棋子落下的地方,得意之色悄然褪去,他将双眉轻轻一拧,若有所思。
此时张德海是哭笑不得。该听见的没听见。不愿让知道的恐是躲不掉了。
“传他进来吧。”沈羲遥见张德海还站在身边,抬头略有不悦地重复到。
张德海只好躬身退下,请了门外的凌鸿渐进来。
凌鸿渐站在门外,得到了张德海的通传,却并没有立即迈出脚步。他方才站在这养心殿外,之前的种种不知为何涌上脑海。暗自攥了攥拳,冒个险,也许一直萦绕心头的疑惑就能解开了。既然抱定了想法,他用一种明显慌张的脚步走进了养心殿。
“臣给皇上请安。”微微抬头,沈羲遥手上捏了一枚芙蓉玉的棋子,朝他一笑:“什么事,起来说吧。朕与凌相对弈得淋漓,不忍半途而废。”
凌鸿渐点了头,换上焦急的神色,用担忧的口气对凌相说:“父亲,刚才有人来报,小妹在归途中遇险??”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啪”得一声,地上多了一片水渍。早有两边的宫女上前擦拭。凌鸿渐看着那水痕蔓延,顺着水迹,地上一盏天青冰裂纹汝窑薄瓷茶盏碎成几片,盏内的茶叶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梗极少,残存的一点汤色柔白如玉……应是阳羡茶,产自江南。
江南??
凌鸿渐还未反应上来,就见张德海“扑通”跪在沈羲遥面前,“奴才该死,冲撞了圣驾,请皇上恕罪。”凌鸿渐抬头,沈羲遥脸上波澜不惊,侍女上前擦拭着秋香色便袍上的水渍,他只是坐着,很安静,什么也没说,低了眼看看张德海淡淡道:“就罚你一月俸禄。”说着让凌鸿渐起身,微探了身子:“可确实?”
此时凌相也反应过来,神色焦虑难安,但在君王面前又不能失态,只是两眼紧望着凌鸿渐。
“来者是同船的船夫,亲眼得见,也是他安排住在东都边的玉秋镇上。另外还有小妹贴身侍女佩儿的亲笔信,我也亲自问过,应该不假。”凌鸿渐又大概说了遇险的情况,抬头看着凌相。
凌相看了看坐在一边神情似有恍惚的沈羲遥,又看看站在一边的凌鸿渐,终起身拜在地上:“皇上,”他缓缓说道,语气完全不若平时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凌相:“臣很看重这个女儿,想告假几日亲自去东都,还望皇上看在父女之情上,允了。”
出乎意料沈羲遥竟亲自起身相扶:“凌相不必如此,即使你不提,朕又何尝是不尽人情之人。凌相速回府准备吧。”说着向一旁张德海使了眼色:“请太医院最好的御医与凌相同行。”又对凌相说道:“按理东都此季虽是雨季,但年年固防,不该出现如此险情,又无奏报,恐是地方有所隐瞒,凌相此次微服前去东都,还望在照看小姐之际,查查此事。”
凌鸿渐与凌相纷纷拜下:“臣等多谢皇上隆恩。”抬头之际,凌鸿渐分明看到,沈羲遥的手微微颤抖,面色也晦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