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出城进了北邙山,天色已是黝黑,本是寻着弯弯一轮镰月辨着道路,却在进山之后随着风起,浓重的云遮挡住了天空中的星月。他是第一次独自进山,又是夜晚,那山上小径虽不多,但行了几里总有岔道,难以辨别。此时沈羲遥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凭着一时冲动,独自盲目出宫,似是犯下错来。但内心底,却还是无怨无悔,也才让他的马蹄,始终朝着东都而去。
好容易看到山中简陋的客栈,一盏脱了色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沈羲遥却是一喜。他已是迷了路,转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这暗夜中的一点亮光,连忙奔来,却不为住宿,只为有人指明方向。那客栈老板一再挽留,毕竟夜晚行路十分危险,再加上看着天色隐隐有雨,万一出了泥崩,便是谁也救不出了。沈羲遥却意志难违,执意前行。他心中挂念凌雪薇,同时也要在后日返回京城,如此才不会被人注意,此夜,他是一定要过了这北邙山的。客栈老板见自己挽留不成,只得扎了火把,备了干粮和响哨,才细细指明了方向,临行时又叮嘱沈羲遥,一旦遇到险情,吹响响哨,他与这客栈中人定会奋力救助的。
沈羲遥抿了唇,他深知夜半行路的危险,但还是迅速地装好那些物件,拜谢了店主之后,疾驰而去。
一路上风越来越急促,渐渐夹杂着枯枝败叶迎面而来。沈羲遥长长的披风被风撩起在身后,好似一面大旗一般。他不时要闭眼躲避扑面的硬物,因此几乎是靠着马儿自身的灵性行驶。
地上的小道越来越窄,沈羲遥渐渐不安不起。方才似乎选错了一条道路,正欲掉头,突然眼中被吹入一颗沙砾,他本能地用手去揉,只留一只手握着嚼头。可却怎么也揉不出来,眼睛疼痛难耐,又有灼烧之感,眼泪不断淌下,视线模糊一片。
眼前似乎开阔起来,沈羲遥却无心在意,他半低着头,颠簸中那颗沙砾终于随着眼泪流淌出来。沈羲遥感到一种豁然开朗的境界,方才心中好似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此时却徒然不见一般的轻松。
如此才注意到眼前,却是来不及。那马儿前蹄高高腾起,伴着一声嘶鸣。沈羲遥却因着惯性向前冲去。他心中一惊,已经辨出走进了绝路。眼前是一倾山林横陈,壮阔而带了绝望。
凌雪薇坐在客栈窗前,街面上虽不是人潮涌涌,但还算热闹。佩儿随着大夫采买药材去了,临行前自己又交待她买些日常用具回来,这小镇不大,因此不会耽搁太久。
凌雪薇就这样看着外面,不远处便是层峦的山峰。凌雪薇看得痴迷,那山脚下是金黄的一片,越往上逐渐绿起来,而山顶又是一片洁白,间杂着细细蜿蜒的道路。仿佛最巧夺天工的染色布匹,精致大气。暮色为那群山又罩上了温柔的色泽,夕阳橙红的光越过山顶皑皑积雪落进她明澈的眼中,化作温情无限。她的手上轻柔地抚摸着一块绯紫的玉佩,“比翼”二字透出清洁的光泽。“悠悠洛阳道,此会是何年。”她低声吟出这句诗,面上的笑容渐褪,换上女子温婉柔和的相思之态。
空气里水气渐渐重了起来,风却停了。马儿受了痛,脱了缰绳不知何处去了,沈羲遥自反应过来前方的万丈深渊,情急之下侧身滚落倒地,因着惯性虽未摔落深渊,却也因力滚动了几下,直到撞在一丛灌木才停下。他一直闭着眼,只听见耳边风“呼呼”而过,好容易停下来,也觉得头脑一阵眩晕,慢慢睁了眼,似乎还看到了金星萦绕。沈羲遥无奈一笑,心还“突突”跳着。他缓了半刻,欲撑了身体站起来,脚下一阵刺痛,不由咧了嘴,顺手摸了摸,似乎有些肿胀。沈羲遥虽为皇室贵胄,六岁御极,但并非养尊处优之人,幼时曾与四皇子裕王沈羲赫一同在军营历练,平日里也多骑射,这样的伤势倒不足为惧。只是他心中担忧,看样子脚是扭伤了,行走必有不便,马儿也不知何处去了。他心中明了,那尚未成年的马儿虽受了惊吓不知去向,但毕竟是汗血宝马,认得来路与主人,不多时一定会再回来。想到此,沈羲遥也就放下大半心来。这样一来,倒觉得脚上与胳膊上的疼痛,原来胳膊也有蹭伤,渗出丝丝鲜血。沈羲遥叹了口气,扯下墨色衣袍一片,按照在军中所学固定了脚踝,再用余下的缠在了臂膀上,有几分狼狈模样。他心中感慨,这下子自己私自外出一事,恐怕是瞒不住太后了。
不过沈羲遥没有在意,夜色深重,无星无月,好在风停了,就不觉寒冷。他四下看看,自己跌近一片灌木之中,身下多枯草,不是很软,但也不妨碍他小憩片刻。快马加鞭行了几个时辰没有疲惫那是假的,又有伤在身。便解下披风盖在身上,慢慢闭了眼睛。
不多时,沈羲遥被一阵若有似无的热气和低低的对话声惊醒,灌木前不远处,几个大汉围在一起烤火,火光明明灭灭在他们脸上,都是粗犷的男子,一身黑色布衣,面目绝非和善。风挟杂着丁点火星飘到沈羲遥躺着的地方,心知这些人不会是善类,不然也不会半夜在这山中。沈羲遥屏气凝神,尽量隐藏起自己,却仔细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那群人并不知道自己身后灌木中还有一双眼睛,一边烤火,一边抱怨,仿佛是山前下了大雨,他们躲闪不及,都是浇了个彻底。山后这边却滴雨未下,烤烤火吃点干粮,还要启程赶路。
“这雨来得真急,真背气。”一个人抱怨着。
“要不是那什么大人催得紧,谁会半夜跑来这北邙山?”另一个人附和着。
“人家出的银子多嘛,咱们辛苦干几票,也不如这一次呢。”有人戏谑道。
“是啊,那么多银子,就是要个小姐的命,那吴大人真是舍得。”一个人道:“当官的果然不同。出手真是阔绰。”
“可不是,不过听说这吴大人的女儿是皇帝的新宠,风光得很呢,巴结的都排了老长了,钱还能愁不够?”一个人略有愤愤地说道:“都是搜刮百姓来的。”
“头儿,你说,这吴大人跟那小姐有什么恩怨,竟要灭口?”又一人问。
那个被称作“头儿”的男子,脸上有狭长一道疤痕,在火光明灭下分外骇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管他呢。这吴大人出的银子可真不少。干完这一票,兄弟们也可好好休息休息了。”年人的声音沙哑,却也有几分霸气。他没有制止手下的人的继续议论,毕竟荒山野岭,周围阴森怖人,偶尔有鸟儿的怪叫“滴”地一声,不讲话反而多了恐惧。
“看画像这位小姐应该年纪轻轻。”其中一人拿出一张素帛,细看之下“啧啧”称奇:“真是个美人。那吴大人竟然下得了手。不会是私藏在外的小妾吧。”说完发出一阵哄笑。
“我看不像。”另一人夺过那画像:“看起来怎么说也是个大家闺秀了,这样的女子做那吴大人的小妾,不是太可惜了?还不如跟了我们头儿呢。”
“胡说什么!”为首的男子一脸严肃:“不要瞎说。”说罢自己也仔细端详了那幅画像,眉头皱起来:“我看这画像难免有夸大,女人你们见的还不多了?那怡红阁里的头牌姑娘我看也不如这画像上人。”
“就是只有个十分之一,那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了。”首先说话的那人笑起来:“让我们去灭口,估计这小姐身边该是有什么高手。”
“没有。”为首的男子压低了声音:“那吴大人说了,这女子一人在外,身边只有个丫环。让我们做得自然就好,千万不要漏出是被杀的蛛丝马迹。”他说着严肃地环视了自己的手下:“你们可要千万记住,事成之后无论何时都不要走漏风声。”
“放心吧头儿。”一个男子笑嘻嘻道:“咱们是接着赶路还是休息休息?我看兄弟们都累了。”
那为首男子看了看四周:“没月亮没星星,赶路恐有危险,我们就此歇息罢。”说着躺下:“这山中无人,大家都休息了吧。天一亮我们就该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