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萨拉从悲恸中复苏过来,对周围生活中的一切似乎又开始有了感觉,她突然意识到,她居然忘了世上还有厄曼加德这么一个人。以前她们一直是朋友,不过萨拉一直觉得自己像比厄曼加德大好几岁。不得不说,厄曼加德虽然十分友爱,但也确实愚笨。她以一种单纯而无助的方式依赖着萨拉;她把功课带到萨拉那儿去获取帮助;她留神倾听萨拉说的每句话,缠着萨拉给她讲故事。不过,她自己却讲不出一点点有趣的事情来,而且不管是什么书她都十分厌恶。确实,当你被苦痛不幸的狂风暴雨淹没,厄曼加德不是一个你会记得起来的人,于是,萨拉便把她忘记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段时间她突然被叫回家去了,好几个星期不见,就更容易忘记她。她回来后有一两天没有看到萨拉,她俩第一次碰面时,萨拉正抱了一大堆衣服穿过走廊,要把它们拿到楼下去缝补。萨拉自己也已经在学着补衣服。她脸色苍白,看上去像是另一个人,穿着那件古怪的不合身的裙子,裙子太短了,露出一大截又黑又瘦的腿来。
厄曼加德是个迟钝的女孩儿,这种情形她实在是应付不来。她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萨拉会变成这个样子——看上去这么古怪而可怜,简直像个佣人。她心里十分难过,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短短的神经质的笑声和一声惊呼——她并没有什么目的,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哦,萨拉,是你吗?”
“是的。”萨拉回答。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萨拉脑海中,她的脸一下红了。她手中抱着那堆衣服,下巴牢牢地搁在衣服上面。她直视着厄曼加德的目光中有种什么东西,这让厄曼加德变得更加笨拙了。她觉得萨拉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孩,自己好像从来就不认得她。或许是因为她一下就变得穷了,不得不干这些缝缝补补的活儿,像贝基一样辛苦工作。
“哦,”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好吗?”
“我不知道,”萨拉回答,“你好吗?”
“我——我很好。”厄曼加德说道,觉得十分害羞。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到可以说点听上去亲密一些的话。“你——你是不是很不快乐?”她急促地问。
接着,萨拉便犯了个错。听到厄曼加德的话,她那破裂的心在胸腔中膨胀了起来,她觉得,有人竟会问出这么蠢的问题,这种人还是离得远一点的好。
“你认为呢?”她说,“你认为我很快乐吗?”然后她再也没说一个字,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随着时间流逝,萨拉意识到,如果不是自己的悲惨遭遇让自己变得健忘,自己应该很清楚,并不该责怪厄曼加德迟钝窘迫的言谈举止。她一直就是那么窘迫,而且她越是动了感情,就会显得越发笨拙。
可是,那一瞬间出现在脑海中的念头却让她变得过于敏感了。
“她就和其他人一样,”她当时这么想着,“她并不是真的想和我说话。她知道没人想和我说话。”
于是,接下来几个星期,她们中间便有了一道鸿沟。有时偶尔相遇,萨拉总是看着其他地方,厄曼加德也感到很不自在,尴尬得开不了口。有时在经过对方身旁时也会互相点个头,不过有好几次甚至连招呼也没有打。
“要是她不想和我说话,”萨拉想,“我会尽量避开她。反正明钦女士已经让这变得够容易了。”
明钦女士确实让这件事变得很容易,后来,她俩几乎完全碰不到面了。那段时间,大家注意到厄曼加德比以前更加愚笨,看上去总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她常常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缩成一团,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窗外。有一次,杰西从旁边经过,突然停下来好奇地看着她。
“你在哭什么,厄曼加德?”她问。
“我没哭。”厄曼加德用含糊而颤抖的声音回答。
“你就是在哭,”杰西说,“一大滴眼泪正好从你鼻梁上滚落下来,打鼻尖上掉下来。看,另外一滴又下来了。”
“嗯,”厄曼加德说,“我心里难过——用不着你来管。”然后,她转过胖乎乎的背,拿出手绢儿,勇敢地遮住了脸。
那天夜里,萨拉回到阁楼时比平常晚了一些。她干活儿一直干到学生们的上床时间之后,还到空荡荡的教室里去学习了一会儿。走到楼梯口,她惊讶地发现阁楼间门下的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
“除了我自己,没人会进那儿去。”她很快想到,“可是,有人在里面点了根蜡烛。”
确实有人点了根蜡烛,并且不是她平时只能用的那种厨房蜡烛,而是属于学生寝室里的那种。有人正坐在那张用坏了的脚凳上,穿着睡袍,围着一块红色披肩。是厄曼加德!
“厄曼加德!”萨拉喊道。她太吃惊了,几乎被吓倒:“你会有麻烦的。”
厄曼加德跌跌撞撞地从脚凳上站了起来。她拖着步子穿过阁楼,脚上那双在寝室里穿的拖鞋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红了。
“我知道我会——如果给人发现的话。”她说,“不过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哦,萨拉,请告诉我吧,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她声音里有什么东西,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萨拉又觉得喉咙被什么给堵住了。是那么让人感动,又是那么单纯——就像过去的厄曼加德,那个曾经要她做“最好的朋友”的小女孩。似乎过去几周她所表现出来的实际并不是她内心所想。
“我是喜欢你的,”萨拉回答,“我以为——你看,现在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了。我以为你——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厄曼加德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
“啊,是你不一样了!”她哭喊道,“你不想和我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自从我回来,是你变得不一样了。”
萨拉想了一会儿,她知道自己犯了个错。
“我确实是不一样了。”她解释道,“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明钦女士不想我和其他女孩子说话。她们中大部分人也不想理我。我以为——或许——你也不想。所以我试着避开你。”
“哦,萨拉。”厄曼加德悲伤地哭号着,带着点责备的语气。接着,她们对望了一眼,便奔向了彼此的怀抱。萨拉黑色的小脑袋在那个披着红色披肩的肩膀上靠了好一会儿。在以为厄曼加德离弃了她的那段日子里,她感到孤单极了。
然后,她们一起在地板上坐了下来。萨拉双手抱着膝盖,厄曼加德也裹紧了披肩。厄曼加德倾慕地注视着那张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奇特的小脸。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说,“我敢说你没了我照样活得下去,萨拉;可是,没了你,我真是没法活了。我简直要死了。所以,今天晚上我躲在被子下面哭,突然想到了偷偷爬上来,来请你答应再和我做朋友。”
“你其实比我好,”萨拉说,“我太骄傲了,所以不敢试着交朋友。你看,现在考验已经到来了,它们已经揭示我并不是个好孩子。我以前就担心有天苦难的考验会证明一切。或许”——她聪慧地皱了下眉头——“就是因为要揭示真相,所以才会有这些苦难的考验吧。”
“我可看不出苦难有什么好处。”厄曼加德坚决地说。
“我也没看出来——说实话,”萨拉坦率地承认,“不过,我猜想任何事物也许都有好的一面,就算我们看不见。也许,”——她有些犹疑——“明钦女士也有好的一面。”
厄曼加德又害怕又好奇地打量着阁楼四周。
“萨拉,”她说,“住在这儿,你觉得你能受得了吗?”
萨拉也看了看四周。
“要是我把它假想成完全不同的样子,我就能忍受,”她回答,“或者我假装这是某个故事里的某个地方。”
她缓慢地说道。她的想象力又开始复苏了。自从不幸降临到她身上,她的想象力便完全不起作用了。她觉得它似乎是被吓晕了过去。
“还有人曾经生活在更糟糕的地方。想想关在伊夫堡地牢里的基督山伯爵,还有那些巴士底狱中的人们!”
“巴士底狱。”厄曼加德低语道,一边注视着萨拉,她又开始被萨拉的话迷住了。她记得法国大革命的那些故事,萨拉用戏剧化的讲述将它们印在了她的脑海中。除了萨拉,没人能够做到。
萨拉的眼中又出现了那抹熟悉的光芒。
“对啊,”她说着,紧紧抱住膝盖,“那会是个用来假装的好地方。我是巴士底狱里的一个囚犯。我已经在这儿关了很久很久——年复一年;所有人都忘了我。明钦女士就是看守——而贝基”——她眼中的光芒忽然变得更加闪亮——“贝基就是隔壁牢房的囚犯。”
她转向厄曼加德,看上去又像是以前那个萨拉了。
“我会这样假装着,”她说,“这会是一种极大的慰藉。”
厄曼加德欣喜若狂,对萨拉十分崇敬。
“那你会跟我讲这个故事吗?”她说,“只要是安全的时间,我可不可以晚上偷偷爬上来,听你讲你白天编的那些情节?这样的话,我们会比以前还更像‘最好的朋友’了。”
“好的。”萨拉点头回答,“患难见真情,而我的不幸恰恰证明了你是多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