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达斯向萨拉深深致谢。她知道那双具有民族特色的眼睛已在迅速的一瞥中看到了房间的简陋,可是,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跟她说话的方式就好像面对一位王公的小女儿。他捉住猴子以后,并没打算久留,只待了一会儿,他向她深深致敬,感谢她让他过来。“这个可恶的小家伙,”他一边抚摸着那只猴子一边说,“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坏,常常逗他那生病的主人开心。如果最爱的小家伙失踪了,主人一定会很伤心。”然后,他又行了个额手礼,钻出天窗,再次爬过石板瓦,动作如同刚才那只猴子一样敏捷。
他走了之后,萨拉站在阁楼中央,他的面孔和举止让她回想起许多事情。看到他的民族服装,他一举一动中表现出的深深敬重,引起了她对过去的一切回忆。想起来似乎十分奇怪,她——一小时前还被厨子辱骂的小苦工——就在几年以前,周围的人对待她的方式就和拉姆·达斯一样;他们是她的佣人和奴仆,她经过时他们都行额手礼,她说话时他们的额头低得几乎碰到地面。现在想来,就像是场梦。一切都结束了,永远不会再回来。几乎可以确定,不会有什么变化发生。她知道明钦女士为她规划的未来。
在她年龄还小不能做正式教师时,会被用作女役童和佣人,同时明钦女士希望她不仅能记住学过的东西,还能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自学更多的知识。她要萨拉用更多的夜晚来学习,隔三差五对她进行测试,要是学习进度没达到预期,就会被严厉警告。事实上,明钦女士知道她对学习的强烈渴求,根本不需要老师教。给她几本书,她便狼吞虎咽地吞进去,然后牢牢地记住它们。几年以后,她也许就完全能承担教学任务。事情会这样发展:等她长大一些,她就会在教室里做苦工,就像现在她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做苦工一样;她们不得不给她一些体面一点的衣服,不过那些衣服肯定还是十分简陋的,无论如何她看上去也会像个佣人。这就是她能看到的未来,萨拉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想了又想。
忽然,一个念头重新浮现,她的脸颊泛起红晕,眼睛中也闪出一丝光亮。她挺直了瘦弱的小小身体,扬起了头。
“不管发生什么,”她说,“有一件事不会改变。就算穿着破衣烂衫,在心里面,我也可以是个公主。穿着金光闪闪的衣服做个公主是很容易的,不过,要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直保持公主的姿态,那才是更大的胜利。玛丽·安托瓦妮特当年被关进监狱,被摘掉了皇冠,只有一件黑裙子穿。她的头发都白了,他们侮辱她,叫她‘卡佩寡妇’。可是,她那时却比以往荣华富贵、尽情欢愉之时更像一位皇后。我最喜欢那个时候的她。那些怒吼的暴民并未将她吓倒。她的内心比他们强大,尽管他们砍了她的头。”
其实,这并不是个新想法,很久以前她就这么想了。在许多苦涩的日子里,这个想法一直安慰着她。她在房间各处走动时,脸上的表情让明钦女士既捉摸不透又十分恼怒,因为那孩子看上去似乎生活在某个精神世界里,把她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隔离开来。她似乎听不见那些粗暴刻薄的话;又或者她听到了,却一点不在乎。有时,当明钦女士盛气凌人地对她发表严厉苛刻的言辞,那双平静得不像孩子的眼睛却镇定地注视着她,眼中似乎带着一丝骄傲的笑意。在这样的时刻,明钦女士不知道萨拉正在心里自言自语:
“你不知道你正在同一位公主说这些话,要是我愿意,我可以挥挥手下令将你处决。但是我放过你,只因为我是一位公主,而你不过是个愚蠢、可怜、无情、粗鄙的老家伙,而且缺乏教养。”
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想法更让她觉得有趣又好玩,虽然是稀奇古怪,她却从中得到安慰,这对她而言是好事。当这种想法占据了她的心灵,不管受到怎样粗暴恶毒的待遇,她也不会让自己变得言行粗鲁、心怀恶意。
“公主必须要有礼貌。”她对自己说。
所以,尽管佣人们学着女主人的口气,对她侮慢无礼,对她使来唤去,她却仍然挺直地扬起头,彬彬有礼地回答,这奇怪的表现常常让佣人们瞪着她看。
“她摆出那风度仪态,简直胜过从白金汉宫出来的人,那个小东西,”厨子说,一边咯咯地笑,“我经常对她大发脾气,不过我得说她从不忘记她的礼貌。‘劳驾你,师傅’、‘可以吗,师傅?’、‘请原谅,师傅’、‘能麻烦你吗,师傅?’她在厨房里说着这些话,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见到拉姆·达斯和他的猴子的第二天早上,萨拉在教室里和她的小学生们在一起。给他们上完课之后,她一边把法语练习册收到一起,一边想着历史上那些乔装平民的皇室人物的遭遇:像阿尔弗雷德大帝,他烤焦了蛋糕,被放牛人的妻子扇了耳光,她后来得知真相时,不知有多么害怕。要是明钦女士有朝一日也发现,她——萨拉,虽说现在脚指头几乎快露到靴子外了——其实是个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眼中露出了明钦女士最讨厌的那种神色,明钦女士再也无法容忍。这时她离萨拉很近,她十分愤怒,几乎是冲过去给了萨拉一巴掌——就像放牛人的妻子打阿尔弗雷德大帝一样。萨拉惊醒了。突然的惊吓让她如梦初醒,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发出一声轻笑。
“你在笑什么?你这个胆大妄为、放肆无礼的孩子!”明钦女士大声喊道。
萨拉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控制住了自己,记得自己是个公主。刚才那一巴掌让她脸颊绯红,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在思考。”她回答。
“立刻求我原谅。”明钦女士说。
萨拉犹豫了一下,作出回应。
“我会为刚才的笑声请你原谅,如果您认为无礼,”她接着说,“不过我不会为我在思考而请您原谅。”
“你在想什么?”明钦女士质问,“你好大的胆子,还在思考?你在想些什么?”
杰西吃吃地笑起来,她和拉维尼亚互相用手肘碰来碰去。女孩子们全都从课本中抬起头来,留神听着。每次明钦女士攻击萨拉,总是让她们感兴趣。萨拉总会说些奇怪的话,而且似乎从未有过丝毫畏惧。现在她也同样无所畏惧,不过她刚被打过耳光的脸红红的,眼睛却像星辰一般明亮。
“我在想,”她回答道,骄傲又有礼貌,“您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钦女士气得简直透不过气来。
“对,”萨拉说,“我在想,如果我是个公主,而您打我耳光,那会发生什么事——我会怎么对付您。我在想,如果我是个公主,您永远没胆量打我,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我在想,您不知会有多么惊奇和害怕,如果您突然发现——”
在她的眼前,幻想中未来的画面如此清晰,使得她说话的样子连明钦女士也受到触动。在那一刻,她那狭小而毫无想象力的心灵似乎也感受到,这个胆大率真的孩子背后确实隐藏着某种真实存在的力量。
“什么?”她喊道,“发现什么?”
“发现我确实是个公主,”萨拉说,“可以做任何事情——任何我高兴做的事儿。”
教室里的每双眼睛都睁得不能再大了。拉维尼亚在座位上倾身向前观望着。
“回你的房间去,”明钦女士喘着粗气大声叫道,“马上!离开教室!做你们的功课,年轻女士们!”
萨拉微微鞠躬。
“如果我刚才的笑声不礼貌,对不起。”她说,然后走出了房间,留下明钦女士竭力压制着满腔怒火,女孩子们则佯装看书,实则窃窃私语。
“你看到没?注没注意她看上去有多古怪?”杰西忍不住嚷道,“如果哪天发现她真是个什么人物,我可是一点都不吃惊。假如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