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迄今,我在北京住过三处地方了。
第一处自然是从前的北京电影制片厂院内,从1977年始,住了12年筒子楼。往往一星期没出过北影大门,家、食堂、编导室办公楼,白天晚上数次往返于三点之间,像继续着大学生的校园生活。出了筒子楼半分钟就到食堂了,从食堂到办公室才五六分钟的路,比之于今天在上下班路上耗去两三个小时的人,上班那么近实在是一大福气了。
1988年底我调到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次年夏季搬到童影宿舍去住。小街的长度不会超过从北影的前门到后门,很窄,一侧是元大都的一段土城墙。当年城墙遗址上杂草丛生,情形相当荒野。小街尽头是总参的某干休所,所谓“死胡同”,车辆不能通行。当年有车人家寥寥无几,进出于小街的车辆,除了出租车便是干休所的车了。当年“打的”还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小街上每见住在北影院内的老导演老演员们的身影,或步行,或骑自行车,电动小三轮车;车后座坐着他们的老伴儿。他们一位位的名字在中国电影史上举足轻重,掷地有声。当年北影的后门刚刚改造不久。当年小街曾幽静过。
又一年,小街上有了摆摊的。渐渐的,就形成了街市,几乎卖什么的都有了。别的地方难得一见的东西,在那条小街上也可以买到。我在小街买过野蜂窝,朋友说是人造的,用糖浆加糖精再加凝固剂灌在蜂窝形的模子里,做出的“野蜂窝”要多像有多像,过程极容易。我还买过一条一尺来长的蜥蜴,卖的人说用黄酒活泡了,那酒于是滋补。我是个连闻到酒味儿都会醉的人,从不信什么滋补之道,只不过买了养着玩儿,不久放生了。我当街理过发。花二十元当街享受了半小时推拿,推拿汉子一时兴起,强烈要求我脱掉背心,我拗他不过,只得照办,吸引了不少围观者。我以10元钱买过三件据卖的人说是纯棉的出口转内销的背心。也买过五六种印有我的名字我的照片的盗版书;其中一本的书名是《爱与恨的交织》,而我根本没写过那么一本书。当时的我穿着背心,裤衩,趿着破拖鞋,刚剃过光头,几天没刮胡子,蹲在书摊前,拿着并看着那一本厚厚的书,吞吞吐吐地竟说:“这本书是假的。”
卖书的外地小伙子瞪我一眼,老反感地顶我:“书还有假的么?假的你看半天?到底买不买?”
我就说我是梁晓声,我从没出版过这么一本书。
他说我看你还是假的梁晓声呢!
旁边有认识我的人说中国有多少叫梁晓声的不敢肯定,但他肯定是作家梁晓声。
小伙子夺去那本书,啪地往书摊上一放,说难道全中国只许你一个叫梁晓声的人是作家?!
我居然产生了保存那本书的念头,想买。小伙子说冲我刚才说是假的,一分钱也不便宜给我,爱买不买。我不愿扫了他的兴也扫我自己的兴,二话没说买下了。待我站在楼口,小伙子追了上来,还跟来个小女子,手拿照相机。小伙子说她是他媳妇,说既然你是真的梁晓声,那证明咱俩太有缘分了,大叔咱俩合影留念吧!人家说得那么诚恳,我怎么可以拒绝呢?于是合影,恰巧走来人,小伙子又央那人为我们三个合影,自然是我站中间,一对小夫妻一左一右,都挽我手臂……
使小街变脏的首先是那类现做现卖的食物摊床——煎饼、油条、各种粥、炒肝、炸春卷、馄饨、烤肉串;再加上卖菜的;再加上杀鸡宰鸭剖鱼的……早市一结束,满街狼藉,人行道和街面都是油腻的,走时粘鞋底儿。一下雨,街上淌的像刷锅水,黑水上漂烂菜叶,间或漂着油花儿。
我在那条小街上与人发生了三次冲突。前两次互相都挺君子,没动手。第三次对方挨了两记耳光,不过不是我扇的,是童影厂当年的青年导演孙诚替我扇的。那时的小街,早六、七点至九、十点钟内,已是水泄不通,如节假日的庙会。即使一只黄鼬,在那种情况之下企图蹿过街去也是不大可能的。某日清晨,我在家中听到汽车喇叭响个不停,俯窗一看,见一辆自行车横在一辆出租车前,自行车两边一男一女,皆三十来岁,皆衣着体面。出租车后,是一辆搬家公司的厢式大车。两辆车一被堵住,一概人只有侧身梭行了。
我出了楼,挤过去,请自行车的主人将自行车顺一下。
那人瞪着我怒斥:“你他妈少管闲事!”
我问出租车司机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刮蹭着人家了?
出租车司机说绝对没有,他也不知对方为什么要挡住他的车。
那女的骂道:“你他妈装糊涂!你按喇叭按得我们心烦,今天非堵你到早市散了不可!”
我听得来气,将自行车一顺,想要指挥出租车通过。对方一掌推开我,复将自行车横在出租车前。我与他如是三番,他从车上取下了链锁,威胁地朝我扬了起来……
正那时,他脸上啪地挨了一大嘴巴子。还没等我看清扇他的是谁,耳畔又听啪的一声。
待我认出扇他的是孙诚,他已乖乖地推着自行车便走,那女的也相跟而去,两个都一次没回头……
至今我也不甚明白那一对男女为什么会是那么一种德性。
两年后“自由市场”被取缔,据说是总参干休所通过军方出面起了作用。
如今我已在牡丹园北里又住了10年多,那条小街起初也很幽静,现在也成了一条市场街,也是出租汽车司机听了极不情愿去的地方。它的情形变得与10年前我家住过的那条小街差不多了。闷热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腐败腥臭的气味儿,路面重铺了两次,过不了多久又粘鞋底儿了。下雨时,流水也像刷锅水似的了;像解放前财主家阴沟里淌出的油腻的刷锅水,某几处路面的油腻程度可用铲子铲下一层来。人行道名存实亡,差不多被一家紧挨一家的小店铺完全占据了。今非昔比,今胜过昔,街道两侧一辆紧挨一辆停满了廉价车辆,间或也会看到一辆特高级的。
早晨七点左右“商业活动”开始,于是满街油炸烟味儿。上班族行色匆匆,有的边吃边走。买早点的老人步履缓慢,出租车或私家车明智地停住,耐心可嘉地等老人们蹒跚走过。八点左右街上已乱作一团,人是更多了,车辆也多起来。如今买一辆廉价的二手车才一两万元,租了门面房开小店铺的外地小老板十之五六也都有车,早晨是他们忙着上货的时候。太平庄那儿一家“国美”商城的免费接送车在小街上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相对于对开两辆小汽车已勉为其难的街宽,“国美”那辆大客车近乎是庞然大物。倘一辆小汽车迎头遭遇了它,并且各自没了倒车的余地,那么堵塞半小时一小时是家常便饭。它是出租车司机和驾私家车的人打内心里厌烦的,却因为免费,是老人们的最爱。真的堵塞住了,已坐上了它或急着想要坐上它的老人们,往往会不拿好眼色瞪着出租车或私家车,显然地认为一大早添乱的是后者们。
傍晚的情形比早上的情形更糟糕。六点左右,小饭店的桌椅已摆到人行道上了,仿佛人行道根本就是自家的。人行道摆满了,沿马路边再摆一排。烤肉的出现了,烤海鲜的出现了,烤玉米烤土豆片地瓜片的也出现了。时代进步了,人们的吃法新颖了,小街上还曾出现过烤茄子、青椒和木瓜的摊贩。最火的是一家海鲜店,每晚在人行道上摆二十几套桌椅,居然有开着“宝马”或“奥迪”前来大快朵颐的男女,往往一吃便吃到深夜。某些男子直吃得脱掉衣衫,赤裸上身,汗流浃背,喝五吆六,划拳行令,旁若无人。乌烟瘴气中,行人嫌恶开车的;开车的嫌恶摆摊的;摆摊的嫌恶开店面的;开店面的嫌恶出租店面的——租金又涨了,占道经营等于变相的扩大门面,也只有这样赚的才多点儿。通货膨胀使他们来到北京打拼人生的成本大大提高了,不多赚点儿怎么行呢?而原住居民嫌恶一概之外地人——当初这条小街是多么的幽静啊,看现在,外地人将这条小街搞成什么样子了?!那时段,在这条小街,几乎所有人都在内心里嫌恶同胞……
而在那一时段,居然还有成心堵车的!
有次我回家,见一辆“奥迪”斜停在菜摊前。那么一斜停,三分之一街面被占了,两边都堵住了三四辆车,喇叭声此起彼伏。车里坐一男人,听着音乐,悠悠然地吸着烟。
我忍无可忍,走到车窗旁冲他大吼:“你他妈聋啦?!”
他这才弹掉烟,不情愿地将车尾顺直。于是,堵塞消除。原来,他等一个在菜摊前挑挑捡捡买菜的女人。那时段,这条街上的菜最便宜。可是,就为买几斤便宜的菜,至于开着“奥迪”到这么一条小街上来添乱吗?我们的某些同胞多么难以理解!
那男人开车前,瞪着我气势汹汹地问:“你刚才骂谁?”
我顺手从人行道上的货摊中操起一把拖布,比他更气势汹汹地说:“骂的就是你,混蛋!”
也许见我是老者,见我一脸怒气,并且猜不到我是个什么身份的人,还自知理亏,也骂我一句,将车开走了……
能说他不是成心堵车吗?!
可他为什么要那样呢?至今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