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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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死日记(1)

《不死日记》1928年12月由上海人间书店初版,为“二百零四号丛书之二”。

原目:《献辞》、《不死日记》、《中年》、《善钟里的生活》。

现据上海人间书店初版本编入。

献辞

这里所有的,只是一点愚人的真。

所能给人的,是除好笑以外似乎没有别的了。能使人笑也不为无益,就算这是我的希望吧。

我不因为怕人轻视就省略了一些要说的话,也不因为伤我自己的自尊心情就抹除了些已写在这日记上的言语。稍稍疏忽与有意忘却,是有的,但这个不是我生活的重要成分,所以缺去了。

从七月一日开始,到八月底止,这两月我的生命,除了在另一些纸上留下些东西,其余就全个儿在此了。牢骚呵,忏悔呵,苦呀苦呀全是成为过去;一切皆离开我身体,同生命一样,不见了。我可以得着的似乎只是因此而来的讪笑,我呆着,接受人所能给我的东西!

沈从文在上海

不死日记

七月一日

我第一句要写的话,是我像这样活下去怎样活得了。

一切的悲观,无法救。病态的性格的我,在不拘某一处地方似乎都有遇到讨厌邻居的命运,一个平静的心便很无理由的来为别人谈笑生气,生了气又恨自己无涵养,且自怨自艾,唉,这些事我也就觉得我生活是很可怜了。

别人在另一房中的互骂,骂过后又仍然吸烟喝茶,且在同一的一件趣事上打着俨然同样的哈哈,我耳中却永远为这些离奇的骂人字言生气,且像甲乙两者全是在骂我。因为穷,工作的所得,终无从使我搬一个较清静地方去住,穷给我受苦的间接方面,便是这听隔壁的人骂娘吵闹的义务。

天生的有这种以互相辱骂为乐的人,自然也就应当有来傍听这辱骂为命运的人,……想到此又不由得不苦笑了。

我不图这样上了年纪的人还这样容易因这些事激动。

生活真难,就是听别人的打,骂,吵,也不容易活下去。虽然我是仍就活下来了。

很奇怪的是这些人,成天同一个同学之类打打闹闹,也居然能把每一个来的日子混过,如今的天气,一日真是一个颇长的一日呀!

我总想到我会忽然而死,是呕血,或是脑充血,脑贫血,以至于……实在我连脑充血脑贫血究竟是什么现象的病也不深知,不过我想总是在这一类来得很快的病中死去。

死了也好。

不然像这样成天心忡怔着,头痛,眼花,耳朵叫,却仍然得于时时刻刻中想到两个角色的对话或一段家庭的现象,以便于另一时节伏在桌子上来写三块钱一千字的小说,这生活我真厌了,当不住了,要继续也不能了。文章既不是随时可写的东西,写成又不是随时可卖的东西,我即或愿意如此得过且过活下去,恐怕也不能够吧。

一个人,穷是吓不了我的。有钱就用,无钱饿也尽它。至于妈,以及老九,不是应当如此过生活的。老人家可怜之至。九是小孩子,也应当像别人家小女孩一样,至少在这样年纪内不适于知道挨饿一类事。但是让妈同妹来到这地方的我,有什么法子可以把生活弄好呢?出于自己意料以外的是各处寄来的钱数目的少且迟延。我不能怪人,我实在又并不寄过多少文字的稿件给我的主顾,他们是做生意人,岂能因对我慷慨来做赔本的事。

在此情形中人偏不能不生病。呵,这病,便是穷中的恩惠!

每天希望到凭空发洋财四百元,这希望到明年今日还恐怕无从实现。四百,多吓人的一个数目啊。然而我又知道这只是阔人送小费的一个通常数目。为了得这钱,倘若这时有人要我作一点苦差,我是毫不濡滞便答应去作的。有了这钱我可以为九留一百,作三个月的费用,剩那三百可以拿去同妈返乡住。因此一来老人的病自然会好,我也会把空气换换,不至如此萎靡吧。

但是,四百元,多吓人的一个数目呀。目下是对于九的法文教员上月欠薪五元很是为难。这个老实人,每月十元的报酬已够微薄,还欠账,即使知道这一面是怎样一种情形,能够用苦脸说可以原谅,可是自己好意思说话么?我是每一遇到上课时,便想走开的。无论怎样说法也是对不起人,作教师的是比我们更可怜。

试想自己当真已经死去,是怎样一种情形。

……妈是活不了。妹是读不了书,无依无傍的呆在这地方。这一家完了。但因此,凡买过我一册书稿的,将因为赚钱原故,在广告中称我为天才,且深致其惠而不费的惋惜。其次是一些自以为明白我的人,来在一种流行杂志上写一些悼念我的文字,且也必不吝呼我为天才,或比之于欧洲某某。其次是当我在生时,与这些人论调不同的,便来否认,想在我头上赚钱的书铺广告或类乎广告的文字加以非难,于是在打倒天才之后他们得到了稿费以外还可以得一神清气爽机会。

这样看来我的死是对于少数少数的人很有益的。我且不能发现任何方面的损失,虽说并不缺少那种死后知己的友谊的捏造。

先在此说吧,我的知己呵,你们不会知道我的。总有那种真想在此时要了解我的人,但我的脾气,我的表现于你们面前的种种,只有增加你们对我的误会。我们终究太隔远了。我是我,你是你,在生误解了我的,决不会到我一死你们就了然我的一切,这无理。至于在生既不曾见过我的,更不用说明白我。我为图死后的清静,不要一个人为我作纪念或悼伤文字,我的活着的每一天,便是自己悼念的消磨了去,一死已完了。

我猜想是我在这世界上的位置,究居何等。我若是很聪明,能自杀,或杀了一个女人然后被刑,则我将怎样给市侩们以欢快!且为了这样给人有趣味的新闻,也许当真有些平素漠然的愚蠢男女,一有机会就来为我流泪吧。也许妈仍然存在,便靠到此事得一个市侩的哀怜;或一个好事者哀怜,给妈同妹一笔钱,尽妈同妹好好过活下去。至于我忽然病死,恐怕不会有如此下文。至于还好好生存,那就理合尽一些书铺老板用做好事的态度挑选我的小说稿了。——这样一来他们是对的,因为我存在一天便应当靠这买卖活一天,若不苛刻到我,下一次也许我就大胆的索价起来!

我因为知道得清清楚楚,我的值一百元或八十元一部的小说稿子,由这些人过手印出以后,第一版是便赚了若干倍钱,对于市侩总觉可敬的。中国有这些善于经营事业的人,正如此时中国有很多的革命家一样,这都是些有福气有本领的人,才能利用无价值的精力与无价值的性命,攫到金钱和名位。说话资格不是每一个平民皆有,所以我亦不敢作种种其他妄想。既然是平民了,看了眼睛热,去做官倒可。至于抖了气,说一有钱就自己印书,那真是小孩抖气的话!在他们,只要把书店一开张,自然有那各样货色送来给老板赚钱,我纵算把身赎了,还有其他穷的靠作文章为活的人,因此我想改业也不成。天生我们是为世界上某种人用的,既能泰然坦然于五色旗或青天白日旗下作一顺民,同市侩毅然绝交又怎么办得到?

死,好像是当真绝交了,其实则我死的一天便是凡与我作过生意的人发生更多关系的一天,他们谁都愿意我死得离奇不经,好作出很耸人听闻的广告,一般不相识者也就想在这沉闷的生活中发生这样一件事情,好解除这单调周围。社会是期待我一个荒诞的结果,即或是不曾有谁好意思来同我说过。

有人方以为我在这样生活的糟蹋下还不死去为憾事!

一切生活中全有勇士,所谓勇士者,虽不免为明眼人在一旁悄悄指点说这是呆汉子,——然而呆汉子自己只知向前,如蛾就灯,死得其所。至于与呆汉子相异,倒因为怕热怕焚,明知光之为美,亦以蠼伏于暗中为乐,这样人自己可嘲笑处实比所谓呆子还多。

我若是遇事勇敢,糊涂的向前,我的所得决不是今日的一百零五个无聊。对女人,不糊涂的缠,岂有蒙人爱怜的一天。看着别的朋友,正有着顶好的榜样在,用着那荒诞不经的撒野方法,一味痴,终于把所要的女人得到,也并不少。纵说碰壁机会多,然有天生善忘好性格,今日的事今日来负责,到明日,果又遇到了眼底恰当女人,无碍于再整顿精神,来使用昨天用于另一女人所失败的把戏。经验越多则从女子普遍的性格上更多认识,而将方法时有所修正。这世界,女人原本又是那么多,全然惨败是未必有的事吧。

然而我,将何所用其糊涂事可作,也决不能作。在梦中,勇敢便非我所有。我追想我这无用的原由,还是穷。因为穷,我把一切勇气全失了。永是把麻烦人当成我心中一件不当的罪孽,便远远离女人与社会。依稀像是有半分骄傲而如此,这骄傲,真够丢人!想到不全然是穷而无用到如此时,我就觉得正因为要我这样无用的人在,才能显出这世界上英雄的幸福与女子的命运。在许多地方,永远是机会见到那些身长五尺腰大十围脸若酱瓜的汉子,偎倚到一个年青貌美的女子身旁,被糟蹋的女子仍然很少难过样子,这之间,岂少全仰仗这汉子勇敢无畏而得到这胜利?

女人是瓶子,是罐子,凡在其底贴上了字条,写着“这为我所有”字样,便有了这女人了。一些人,是不问这瓶罐愿意与否,设法将这东西底子翻露,勉强贴上这一类字条,而使女人承认她自己属于某某的。能干人则虽明知这瓶底业已有别人贴过字条,却将一新字条贴到那字条上去,终于把这女人又引归自己有的。要这些瓶瓶罐罐作主,说谁是它主人,这无从办到。瓶罐的口与心是为容受水或烧酒白糖用的,女人的心则只为容受男子爱情而有;女人的口那不过是最适宜于擦得绯红,接吻一样东西罢了。

贴过字条与不曾贴过字条的瓶子罐子,罗列于我眼中的,够多了。我只徒然期待这东西说话,以为一千个中至少有一个会凭空说“我爱你”的。实则我见到的多数全是在一个人将字条贴到了瓶底时,这瓶子才开口向那贴字条的人说“我爱你”。然而我偏相信瓶子有拒绝主人欢迎主人的理由,我在一个很蠢的信仰中把日子糟蹋了不少,到如今,则又感到人已老大更无权利说谁“应归我”的话了。

还是这样安分活下去吧。

只要莫流血,莫太穷,每月不至于一到月底又恐慌到房租同伙食费用,此外能够在一切开销以外剩少许钱,尽妈同九妹到—些可以玩的地方去玩玩,这生活算很幸福的生活了。

想来这生活也好像并不算非分希望。为什么就不让我有这一天?

金钱,名誉,女人,三者中我所要的只是能使我们这一家三个人勉强活下来的少许金钱,这一点点很可怜的欲望还不能容易得到。

我恨我自己却如此无用。既不能把自己缩小,各处钻营学一只狗摇尾乞怜,又不能把自己放大,到各处地方各样机会上去大吹特吹:生活方便法门原是这两种,就是把卖文章作本行也少不了需要这样本领。我实在是无用的人。这世界,正有着人自己来捧自己的场,得到不少人敬服与怜悯者,这非凡聪明我那里能学到?

唉!昨夜是又梦到发财了!我只能作一点小小的梦。

我与世界的一切一切,真隔离得太远了。这结果将来的生活总只有比目下更坏。

我嗔着一切人,很无意思的嗔着。但是,心里想,此时的中国,有一百个会说讽刺话的法朗士,中国不仍然是中国么?口上的牢骚等于音乐,纸上的讥讽等于绘画;不是人人可能听到看到。即如鲁迅,也只是一个无用东西,可怜之至!

关于鲁迅这个人,我有下面一种感想——

对于女人的要求,总有之,像他这样的年龄,官僚可以讨小老婆,学者们亦不妨与一个女人恋爱:他似乎赶不上这一帮,又与那一帮合不来,这个真苦了这人了。然而这个人又决不会像郁达夫,那么干喊“要”,仿佛居然也就喊到手了。处到这时节,也不会有女人反而去缠他吧。一些人,本来也无聊,读了他文章,便说“这老头子深刻”。说深刻,有什么用?最好是自己是那么年青,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像一个世俗所称赞的观音菩萨,固执的爱了他,大胆的趋就他,这于老头子或者是有用的。他虽然从不说过“要”的话,但假使真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实在是救了他。……中国有一百个法朗士,中国还仍然是中国!年青人还是成天在各处被杀,年老人还是可以各处作官,买人口的贩子还是用二十两大秤一毛钱一斤的行市。……把他的东西,翻英文,翻法文,翻成世界所有的文字,也抵不了一个女人来大胆爱他为实际给老头子帮助。至于把自己本来还很惑疑的作品,给一个人一翻成外国文字,便以为自己是了不得,而从此中得到一种如饰甘露的淳醪的微醉,这当是某某天才的事,不是鲁迅这个人的事……我这样瞎猜,便来估定这人的苦恼因缘。其实我是连我自己也不曾能看得分明的。我要一个女人么?这样女人便能救我这下沉的心么?

在我工作上,我想到我应怎样把方向认清。这同我在生活上所下的决心一样,结果是完全失败了。

一些憧憬的感觉,详细看,只是更憧憬。眼睛因为在灯下看书,成了近视,心眼则因为孤僻成了近视:我是始终无法把我一切生活方向看清的,所看到的全与别人两样,虽然是另一种味道,但这“不同”已将我摒除在世俗以外了。

我是愿作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的,这不是命运所许可的事。

人到不能为名为利所醉心,去冒一切险,这人不胡涂地方,只见其独与世相外的多灾多难,不适于生存,初无可敬处。我已无意中成了这样的人了,因此我还得准备世人的揶揄。

这时节,只有一样事是我可作的了,我死。实在是死了后,怎样的给了人家的方便与不方便,我不会在未死之先去估计预约。死以后,至少我是一无所知再无麻烦来到头上了。

单是为了隔壁一个客人,用那湖北口音学官话,骂混蛋,我想我既不能把这小杂种打死,又无从搬家,又无法禁止这“混蛋”,也就很容易的想到死。当我发现了自己是怎样的勉强的同到这一切人接近时,我为我自己的忍耐实出奇的惊讶了。我并不真便如此轻易死去,而这些声音的烦恼我又如何大而且长久!

人类是可怜的东西,我不能在此话上多有所解释,但一想,总之处处是可怜的。

又一天呀!

看看自己所写下的是些什么东西吧。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心是烦乱。是随时随事皆像可以生气。

听到东房的妈的咳声,便把眉聚成一字。四百元是一个大数目,三百元也罢。三百元不能得到,两百也好。有了两百块钱在手,则一个礼拜以后我们便可以把这个家搬到上海了。这时想,上海不一定是比这个地方为好,不过至少我不会再有一个“混蛋”的芳邻了。

我要努力十天,来把这希望变成实事,可是我的血,你再流就全完了。

告妈说,再过一月我们可以到上海了。妈在微笑中露出不相信的神气。她虽不问这钱的来源,但说是也不必太过分劳动。

我太不劳动了。懒于找寻一切的心使我一无所得。近来则连想象中的爱情也缺少构成想象的成分。

我是有一些部分已当真早死了。

今天是七月一日。我好像是在做文章的写了这样多。

七月十三

七月十三来第二次写,一停是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