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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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死日记(2)

一事无作只是心中涌着一些东西。说是十天把生活的方向转动,如今是怎样的尽了力?在这十天中,只是躺在床上流汗把日子度过了。其间作了两次坏事,是白天。人却似乎不怎样疲乏?可是更坏的是莫名其妙竟对于房东女儿动了心。

一个作看护的女人,相貌也平凡不过,居然一起一动皆像给我受苦,这个事自己也很奇怪。望到窗下厨房院子中竹竿上晒晾的红衣,就如同见了佛,俨然是这东西只要一亲近也可以使自己超生。一些不端方的思潮,凡是曾经用到一个表姐身上的,如今是全把它移到这女人方面来了。时时想起立望窗下,就是背影也非常觉得动心,我把我自己真无法。

若说要,那就当真去同房东先生说明白,也许是一个方法。纵说自己的穷像,在欠账上已显然于房东以及这大小姐面前,然而想象这样一个女人,是总无多大问题的吧。自己穷,老,但这样一个平常女人就无法作为自己的妻,似乎说来就有被人耻笑的恐惧,我为我自视的卑小真痛心。

望到那发育得正好的背影,心就摇荡,且更为自己可笑又可怜的,是因为希望可以在楼廊上见到这女人一面,竟屡次借故到妈房中去,又出到六号房去。不期然的碰头中,对视不过两秒,人就不能自持,回头到自己房中来,所想到的只是愿意哭一场。

人的样子并不美,但身体仍然是少女的身,总觉得十分可爱。

假使有机会,我不敢断定我好如何撒野于这女人面前的。我愿意来忍耐这诱惑,只是先担心自己不是伟大的人,终恐免不了堕入平凡里去。

说是不要女人那止是谎自己的话。

若果日子像这样过,把这女子成天系到心上,一事不能作,这在远处说一句话也心跳,我不知道我生活将到什么样子。

女人并不美,是详细的不马虎的见到了。然而还是如此妄想。我又怨我的穷了。若不穷,若能够设法另找一房子,则这诱惑也不至于继续吧。

想起自己,又不禁难受。这样女人也能使我颠倒,我完全不能自信。我这样无用。也是从此一事上才看分明的。在另一时,被一些谈闲话的人,拿来说,沈某某,爱了这样女人,且为这样女人苦恼,那才真是笑话!在这时,则简直有“就是笑话也罢,我只要同这女人好就成”的气概。

莫花费过大的损失,而得到同这女人一度接近的方便,是这时的心情。在爱情上叨光,又不必多有苦恼,我这自私心是并不缺少的。只是其实则我在没有得到什么时,已经把一个女人应得的代价全支付出去了。在这些事情上的不经济形成了我的无用处,真是无用。

又想到……唉,坏的想念使我从人转到狗,我相信在我地位上也不至于如此。唉,女人!

昨夜落了一整夜雨,此时晴了。晴了有蝉叫,自己一事不作,听蝉而已。

耳朵的用处在帮助我思索那女人的行动,只想凭空作了这女子的夫。若我真不缺少这作人丈夫的勇气,那在另一人身上未尝不可以发展这天才。认真要,就去作,也就有着那等待作妻的女人在。我能作的只是类乎舍近求远的事。没有力,没有比空想更确实的计划,把我的一点想望除去,我这恋爱便完了。

听到楼廊有皮鞋声的响,心就跳。且即想出去,能出去也罢,又怕。怕女人还不及怕其他人,这害羞的情绪永远存在,他方面又日益将欲望增长,若果以后日子中不加上其他变故,我只有一天更比一天苦楚。

脾气坏,这来源不是身体不佳了。

只是坐到桌边,半天的光阴过了。愿意逃出这地方,暂时往另外什么场所逛逛,消散这心上东西,又不能。算到日子已过一月,不若将公寓账送清,我总想万一我脾气再坏,真会杀死自己。上海无钱来,在上海方面当然有比我要钱还更好的理由在。可是若再过一月,这样不是当真要饿死么?在这样情形下,还不忘到要女人,我为我自己的糊涂憎恨到极端。

事实的进行,全不是与梦商量过而后才生着所谓变化。正如所说,有一百法朗士日日握笔写着那讥诮文章而绅士们还是各处扯谎各处骗人,两者全不相关!这一面正怀着这女人的美,那一面,却料不到在今天就作定了新妇,——今天为款待这未来新郎还备了酒席,我们吃饭还正说今晚特别菜好。

一切的一切,全是如此同我漠然无关的。

我在此事上能有什么感想呢?人是别个的人,下了定钱,择日搬货。我为这人担忧,担忧这女人在兴头上将免不了作一点不端方的事情。其实这也无聊,这是别人的事!

看这女人的睡起神气,才觉真不美。又似乎知道这是房东先生业已写就签条贴上奉送字样,签条上名字是另一个人,自己便看得漠然了。我为我痛苦恐怖,此恐怖实无须。这女人再也无从使我心跳了,只是我并不欲放弃我逗这女人的权利。

自己是太无用处了,为这样女人也倾倒如此。其实,再坏一点,何尝不使我也倾倒呢。我实在不是一般人所称为男子的男子,因为通常人对女人的分内的所有叨光处我全叨不了光,这东西比名誉金钱还更离得我远。

七月十六

这日子是昨天才从西城见到的。

文章作完了,得当了衣去付邮。这一周是非到连当衣也无从的情形中受穷不可的。这事实只给我无法,不能怨谁。书铺不愿寄钱那是合理,真知道我这样可以饿死,或许他们还能嗾了房东来讨我的账吧。我知道有人是欢喜我死的。

这是早上。早上的感想,只是心躁。望到桌上的残烛,自来火,信封,零碎稿纸,扣带,茶壶,笔,一枚铜子……我还望到自己的心,是无没落的心。

请来的先生,在这先生教九妹教读法文时,竟不敢与其见面,怕人问到学费的事。另一时,见到了房东,也畏缩之至。那里还敢见面?听听这脚步声也心中不安。无用的人啊!别人杀了无数的人,流了无数其他的血,还好意思说为国为民。别人腼然无耻的作着假慈善事业,尽其太太赚钱发财,也不以为意。至于自己则所负不过债务五十元,也如此心疚不已,我真是无用的人啊!

只想在下月,上海能为寄两百块钱来就好了。

妈的病,一面也未尝不是因见到这穷而增加缠绵。救妈只是一样药,这药是钱。有了钱,不必怎样焦愁,且想服一点什么,就买来,想玩,就去,那自然而然也总有好的一天吧。但是眼前谁能从天空掷下一块钱?我决心,只要有人要我,我愿抵押一点钱,来将妈设法医好。只要有人要,我就去。不拘作何等事,我也能作的。明知是只有钱来可以将妈病诊治,恢复过往的康健,但这少数之少数的钱,就无来源。穷,真只好是死了。“妈的死,恐怕至多不过三年,”这老人自己说的话使我要哭不能。我算杀了妈,因为我不能如一般作儿子的找钱。我自己相信是找到了那人间顶高贵的一点东西,是人情,但人情不能使我自己不肚饿,那里能将妈病医好?

我且将九的天真伤了,因为作哥哥的在此时却不能帮助她安心读书,强她参预生活的事。

说到妈病,九说:“把妈送到医院好了。”

妈说:“不要紧。”然而说完就咳。

九又说:“去就好了。”

“医院也不一定见效,”妈且同时将一句旧话说起,是“吃不下西药。”

我不敢作声。九不明白进医院要钱。虽明白,也总以为二哥能借。虽知道借也不能,还以为妈的两件夹衣此时不一定要穿,当去也好。

说到衣,我仍然无语。妈返自己房中了,九在窗间哭。妈既去,九才说妈夜来咳得更凶,会危险。

危险,有什么法子可说呢?我们何尝不会一同到饿死的地步。九却太相信时间会把我们生涯转到好境的事了。那里能够?九不知道她的二哥也快为生活压死了,她一点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可怜的是她,她年青,美,不应当生这样一个坏运,将她青春磨尽。

妈老了,饿死病死是应该,虽然这是我的罪。我自己则饿死病死也应该,虽然不能学坏一点勉强图存也是我的罪。至于九,是应当有理由活在这世界上的。然而妈何尝全无理由再多活二十年呢。

我写这些事总无一个人能相信这是我与我家的目下情形。

方有人要我代他谋事,又正有人请我演讲,又正有人问我要文章……还有人在报纸上吹我是天才。这天才,用“天才”就可以抵挡一天的生活么?也许真是,对付文字是天才,对付生活则劣者了吧。我要人说我好有什么用?精神生活的向前,也不是一二知己者流捧捧夸夸给我的帮助算是帮助,我自始至终用不着这些。我要这同情或了解有甚用处?我不能拿这个活下去,也不能用这个治妈的病以及缴九妹的学费。

我不是伟大的人,天意只使我无法同平凡的生活接近一步。我要活,这时则虽苦着忍着也有活不下去之势。我相信我若吃酒,则一到大醉也许真能够用力将妈同妹杀死再来自杀。我平时,并不缺少这样的心!可是我过细想想,为什么原故我打量的计策总不外这些又笨又刻的计策?我只有忍泪告我自己,幸好我决不至于大醉。

七月十七

是不是十七我也不很明白,明白日子也只不过增加自己房东方面银钱的责任而已。日子的观念在我是一种奢侈,说是知道了确定,便多一种“又是一月”的淡漠哀感。

岂止想到一月?把“一年又如此过去”的感觉维持到明白今天确定的日子记号以后,也有很多次数了。一年来我所得是些什么东西?

昨天,寄了一篇文章,名诱拒,通篇无一句对话,是两个哑子,然而这样写却仍然是可能的。不过,我就成天用心来写文章给人看,让一些不相识者在我听不到看不见地方糟蹋了时间同金钱,读我文章又同情或生气,这就算是生活么?除了放赖模样要人家在这文章上给我在一月以内寄三十块钱以外,我还可以要些什么东西?纵有意无意中要了人的眼泪,眼泪与称赞能使我精神充足多忍苦挨饿活五天六天么?

衰老的自觉,在我却无时无刻不被包围中,这自觉使我对于一切荣华全用不着了。只要莫使到这样一把年纪的母亲同为挨饿而致死,我宁愿放弃了一切凡是男子所有的好处,也无所怨。要女人,也不比需要吃饭为更饥饿。到明知自己不是作丈夫的材料以后,是不再抱着那女人不理的无聊悲愤了。我愿意世界上每一个男子都得到他的幸福,把我来垫脚便可以迈过一重人生的艰穷的墙,踏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只盼望在十天内有上海的钱来,方好应付这局面。因为穷,简直不好意思对于每餐的菜蔬加以批评了。

我想人只要会寻快乐,他总有快乐可得的。

在本寓里就正有着这样的天赋特厚的人在,是一群。白天在睡以外究竟作了些什么事,那是不容易为人了解的。至于到了夜间,那就不妨一同来在一个空房中围着用两张条桌拚好的方桌上面打着夭二的麻雀牌。可以“冲”,可以“拉庄”,可以“抵”,全是能够懂得怎样把场面弄成极热闹的人,各人又精神勃勃,无萎靡态,我觉得这些全是可以值得佩服的。一个大学生,居然能在论理学,几何学,文学通论,以外还能懂得打牌,记忆到若干专门名词,这类人脑力之佳,至少也就足够使人惊讶了。

听到在上数日半夜里吵架的事,方以为以后这公寓会寂寞下去了,谁知到了昨晚又议了和,仍然是四人很有精神的且各用着和悦的笑脸在那三号房中过了夜。到了天明躺在床上去睡,一直到十二点再起,睡眠既足则食欲健增,这些人是有福气的人,很会生活的。在另一方面自然还有比这个更好的事,但一个大学生终不是一个军阀,期望他们当真去嗾了人打仗流血,把别人的血流尽,回头各巨头又来握手言欢,终是办不到的啊!

听到一个朋友说刘天华非常穷,这音乐家真是蠢人。但在中国蠢人终于太少了,寂寞之至。

心想有钱倒可以送这人一笔款子,让他去开一个大规模国乐学校,扩大的向国际上去宣传,——但这一笔款子的数目是我不曾想到的。

很可笑的是一听人说到我所敬仰的什么人生活很窘,无理由的吃亏时,凭空就无条件的生出怜悯心情,倒比怜悯自己还来的长久。一面却又免不了要说这是蠢人,因为学会了别的却不学会到社会上抢饭吃的本领。把我算在内,这类人是不适于生存而全应该早死,省得另外一些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学音乐,学雕刻,也似乎不能够为人承认是龙旗或青天白日旗下的顺民!

今天天气太好了,人便像非生事不可。

我终没有能自救把我从女人的诱惑中全然引上文学的大道,虽然这时是对于房东的女儿已全不动情。这女人,我在我心的生活上,已经就算恋爱过,失恋过,终于厌倦忘却了。然还有那另外的一女人的影子在。这横耿在心上的,才是我真在恋着的人。想到这人时却没有情欲的自私与占有的自私成分。就这样单守着一个并不十分清明的印象,两年来都像只要这女人命令一句,要死就敢于决定会很毅然的去作这吩咐下来的事。实则我们离得这样远,远到不可以用尺量度。全然无望无助的把这爱顽固的维持下来,是我所能作到的事。我为这个没有怨别人,只自己时常觉得无用地方很可怜。不能爱,也仍然无法把这心转了方向,弯曲就另一机会所许可的女子,我是在怜悯我这无用又常常抱怨我顽固的。

天知道,这个人这时不正是为别一个有钱有貌的男子写情信?

天知道,这个人这时不正是同到她的情人拿我的胡涂作谈笑材料?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类乎耻辱的事,就是她的漠然也是我的耻辱。虽感到耻辱,也仍然不吝惜自己恋恋的心情,所以我又在此事上说我蠢。

我想如此写下一月,则我可以将这样一种东西卖三百块钱了。虽然这全是无秩序的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己又卑劣又无聊的感想,只要是能写,又能卖,我仍然得靠这个东西救活我这一家三人的性命。

欲望的下沉,我无从隐晦。一面又觉得这不能作,一面又觉得作也无妨,心性的不加雕琢的公布,固然将给人以另一种趣味,我在此事上损失的东西也就决不是三百块钱所能偿的数。不过,说到我,我全人格究竟值得三百元么?我不敢自信。在这书上我所有的只是愚人的真,我究竟有无勇气尽人人知道我是怎样的我,还是不可知的。

下午来客到五时方走。我怕客之至,但无拒绝朋友远道来此的理由。在客面前我不能不极力打叠精神对付,待客去后我又来懊恼。我要能体谅我这心情的朋友是没有的。

倦甚,一睡醒来已七点,还是倦,头脑胡涂,——我恐怕这是大病快来的征候。说到病,又想起妈。妈是已经愿意到医院去看看病的,可是这时无法得五块钱。此时的我借五块钱真是不容易的事,也不知向谁去开口为好。病若不客气的一定照顾到我,就真是很难的一种气运了。

唉,我们这一家!

天气是太好了,适宜于作许多事;适宜玩,适宜出外……即或无处可走,雇洋车到长安街走来走去,看天上云也是很难得的,可是我们全不能办,无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