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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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呆官日记(6)

我看过了。心里领会得到。我知道许多事情,这明白并不是如以前明白第八号那女看护一样,的的确确很分明在眼在心,但我不说。照我自誓自警,我再没有对女人瞎估对国事悲愤的勇气了,我忘了一切,一切也应把我忘掉。

我看了一遍我这日记,有些地方竟不像我写的。这日记要记下一年,还不知有许多矛盾在日记上发现。真实的是无趣味的,这像有人说过了,但在别人越无趣味的也许自己更多趣味。我这日记不是为谁来写的,只是为自己的事。自己的一切并不怎样精彩动人,所表曝的虽俨然自己的另一个身,但人家看来是但有笑话与打哈欠两样反应的。有些人为逗人欢喜把日记写下,有些人是想见好谁,有些人是图死后好处,我一样不要。

我不是怎样伟大了不起的,一点不伟大。不过我反对那些轻视了平凡的趣味的人主张。他们夸张自大,觉得是很可怜的。自己虽不知道自己可怜地方,时时刻刻都称心遂意,用心摹拟古名人的言辞,放大别人的敬仰,原谅别人的轻蔑,假装热情心肠,可怜以外无字言可加上去。这类人很多,凡是精神充足、步伐整齐、或肥或瘦都是。我奇怪这些人,天生的厚福。

我不是骂他们。我也要学这些人,才能生存下去!

四月十九日——星期五

我又看了我自己的日记一遍,发现自己心思真奇怪。

说是辞职,官不愿意做,人家答应为我辞职了,过了一天我又仍然上办公室去,而且把分内派定的事务办得很有劲。朋友见我这样当然不说,可是我自己倒想起这个来了。还是莫辞吧。以我这样才干,到什么地方去不行,然而我究竟想到什么地方去呢?我革命去吧,谁个相信得过。还是不辞职!

今天,对于女人的回忆,勾起一点儿不快。我最近知道疗治我自己了,我走出去,玩一阵,吃一阵,按着小官的本分,去到一个同事同志处谈谈闲话,这个同事是能熟习各个要人轶事的,用他的谈锋,医治了我九分不快。一个科员,他不是应当在办公以外,听听上司的故事,来消遣这日子的么?

四月廿日——星期六

星期六了,明天放假,又支薪,同事中人各喜气扬扬。这不是罪过。我一事不作,(无事可作),坐到办公室一张大写字台前,听一个肥身科员唱空城计。他站在一椅子上,身段唱工全如刘鸿声,是好朋友,是风流潇洒人物,因为胖反而更见其逗人欢喜的。他还会唱许多戏。背遗嘱嗓子也如同刘鸿声。这个人,若是去唱戏,台上的成就,真不止一个二等科员的成就!

我为什么不写点别的呢?别人嗓子好与我何干。我这样岂不是羡慕这人。

以后不许说这些废话,不是我自己的事都不管才好。

今天,可记的,是我见到凤。她对我不如我另一时想象的坏,也不如我另一时所想象的好,所以我不得不推翻自己一切,来同她谈一阵话。谈完时,我有点新的快乐与新的悲哀,揉在一处,分拆不开。“女难”或者又到了。

四月廿一日——星期日

坐到家中想。按照下级办事人规矩,出去用了点钱到娱乐事上,并不痛快,也不许可自己把不痛快意识加浓,老早就睡。

四月廿二日——星期一

为一件事承认自己是错了。

另外想作人方法。想自己应英雄时得英雄,譬如假使仍然有一个女人在面前,可以爱,就爱,不怕吃亏,才是人。丢丑,也不为蚀本。爱了人,还有什么顾虑。人是感情动物,为了证实这称谓,有些时候也非无赖一点不行的。

写这些意见在日记上,是看了一本书的结果。书是能帮助我向前,书中的话能推我向前,拉我向前,我只是总不大习惯于向前。我怕看我不看到的事,所以懦得了不得。

吃饭胃口不大好。

写字五张,全无腕力。

四月廿三日——星期三

我心是这样想,这日记,写下来了,目下的兴味,纵不是在我生前有印成一本书事实,但安知道我以后不忽然变计。这时节正有若干不知名书店开张,要书印,安知道不会有人觉得我是科员有借重姓名标榜生意的必要。万一这样事真有一日出现,别人见到我这日记,看得出些什么东西呢?

我的文字并不精彩,无足为法。我不会有大议论,足供人抄引。我不能在党上加以何等批评。我文章又不曾加过多少惊叹符号,想从我日记上作心理统计也不容易。

并且我说的话除了我自己能懂还有谁明白?看文章的人,都讲究结构,起承转合决不可少,我这日记所记下的是些什么体裁?

我这时,真想把我的日记中有些地方应改的就改一下,以免将来糟糕。听说一个有名作者,所有书,能畅销国内,先得注意与政府的冲突,再来注意一般人的趣味。我何必做这种呆事。我希望改业,日记决不改了。

四月廿四日——星期四

办公,天气渐热,坐到本人座位上,闻着另一处送来的花香,又似乎还闻着一点不是花的香味,我茫然的羡慕一种人的生活。

回家有点烦。人不真烦闷,但想象起许多应烦恼的事,就随到来了许多烦恼了。

为什么我不做一件呆事,来供自己苦恼、与追悔、与希望呢?

为什么不作,我是不明白的。假使有机会,我是决定要作的。

四月廿五日——星期五

天雨。望到窗外楼下大街上为薄雨所湿的街,说不出是什么颜色。我心上染上的忧郁颜色是同样说不出的。有一只狗在窗下叫,同胞啊,你为什么这样自苦,天气不好,也不必叫,人对你不好,也不是叫的理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愤怒。你无职业,人也不送你职业,就随意诋毁一切人的生活,这算什么用意?这样捣乱你也少益处。你讥讽,或辱骂,人家听来全是讨厌一件事。胆子大用到这事上也是可惜。是英雄,你就把你认为仇人的人咬死吧。你为什么不这样作,但空口喊叫?喊口号,不过是一般把饭吃饱被雇来的人作的事,这事在另外一种意义上也只近乎消遣,你是不适于做这样消遣的。

我想告这意见给那在街上的无家失业的狗:却不说。我怕有误会。这时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误会的。为什么我一定让误会落到我头上呢?

有人说我言语与文字,(是我上司说的!)都很琐碎,这事情可笑。我因为在上面说“会有误会”“不愿误会”“一定让误会……”而想起。中国人的琐碎养成,全因为是听话人感觉麻木,头脑迟钝,其来已久。你多话,就是三番五次说,说的人已打哈欠,听的人仍然不懂,或所懂的是另外一事,或只懂正面,也不少。用简劲文法,说含蓄言语,那是要什么民族才够格的事,中国怕还差廿年吧。过十年,中国各处战事也许平息了,军队也许少些了,因为以前为军事运输用而筑的铁路,也许到那时已多有几条了,做官的腐化分子与政治上封建势力也许稍稍改革了,但琐碎还是免不了。干脆与深刻都不合乎中国国情,政治上就是有顶好的例,但是我不说了,站在党的地位上,说来不吉利。

我今天看见一个漂亮人,是新人物,会做新诗而又不缺少写四六文技能“新上任的同事”。据说这个人是新文学家,成家了的人,漂亮当然是必需的。这个人外国话也说得像外国人一样好,文法不错,又能运用典故与俗语,我觉得这人可以佩服。

明天我当同他谈一次,痛痛快快的谈,这个人我知道必于我有益处的。他知道我是谁的熟人,他也不会轻视我。凡是一个漂亮人,他是总能使同他接近的感到满意的,我看出这个新人物是好人!

四月廿六日——星期六

又是等候放假的一天了,日子很快,夏天快来了。夏天真来了。时光啊,慢一点去。我怕热天,蚊子多,睡不好。

今天见不到那个漂亮人。

四月廿七日——星期日

那个新来的人对我很好。我还要写的,是衙门中同事,一切人,对我全都不错。这似乎是因为注意这些,最近我才开始发现的。有人对我好当然不是坏事,不过对我好的多数都是因为我有阔朋友。这在我不好说希奇古怪,除了感谢,没有别的可说,我仿佛是有好多地方对不起这些人的。

我有一个坏的不可告人的想头。这个比想要凤做我的妻好像还不应当。是妄想。是非分野心。是被一个人的言语煽动而起的。……好了,莫说出,为自己留一点地步。

四月廿八日——星期一

坐在家中与坐在办公室是完全两个人。我到办公室只像看戏。我看一切人类的纠纷,如像同僚的谈论吵嘴,上司与勤务兵的等差,那个新人物用钢笔为厅里写的庆吊文字,都像不调和又极其自然。

我今天又见到凤,有点闷。见了她就发闷发愁,那不见她倒好一点。我知道她的事情,她嫁了人,离了衙门,到后司长又为她荐进这里来做事了。这是一件平常的事,看得宽,才少笑话。

我是始终爱她,正如她始终不爱我一样,反而因此存了些空气,空气之中我很多又气又恼的时候,有时又如有所得。在这一点上,我看戏,是如为凤所扮演的感动得利害,以她的长处,攻打我的弱点,把我摇动的如风中之烛,黑暗光明全不是本来的我。

妇人力量是不可解的。

我有时绝对不欢喜她了,就是那她正同她的爱人在一块时节。那种时节我最高的德性,是愤怒与妒嫉揉和而成的成分。我也摹拟过传奇上的英雄,走过去用肘子触那人肘子,挑战过,且似乎我有幸运把他杀死在凤眼前。但是这只说得是摹拟,实际上并没有做这事,衙门自然也不是许可打架的地方。不过另一个时节,我单只见到凤,连摹拟我也不能够了。

她对我客气我也只恨她。我明知道在她意识中以为我身分不及她的爱人。我在她面前似乎矮了一截,这尺寸却又只是她武断而我不承认也不行的。

有福气的人啊,过二十年后,我相信我们地位要转过方向来的。到那时天纵优待你你也得老了吧。时间在你额上刻的纹路必定也不比别的人为少,我看你那时骄傲。你若有记忆,你就会记到这时对我的轻蔑,有神来为我作证报仇。

我莫名其妙,说了大话,又复伤心。二十年后的报复,比起目下一瞥的忽略,是谁叨了光呢?二十年必然的胜利,能敌得过现在的一次会心的微笑么?

不能在生活找出根据的我,还是不必说这些话好。

四月廿九日——星期二

我看看我的日记,就觉得我生活上的矛盾,形成一个呆子的各种条件。一切说过的、记下的、想到的、完全是多余。

若是我能够忘了生活的非实际性,抓眼前,措事实,我才当真算生活过的。

四月卅一日——星期三

一个月又终了。我留下了一些呆处在人的心中,另外留下了些呆处在这日记上面。

希望、感想、悲观与乐观、全是空。

被社会或个人欺侮是已够了。一切在脑中建设的楼台,被事实已推翻完了。总共还不到一百天,上衙门,领薪,说笑话,爱上了凤,进医院又出医院,一切一切,完全成了过去,我还是像上两月的我。

日子,滚你的吧。

五月一日——星期四

从今天起重新来做人。

五月二日——星期五

重新做人,是办公、吃饭、睡觉、加上听伟人训话与做纪念周。

听到又杀人,杀人就去看,看见了,不让自己有感想。我以后若能训练得如此强干,大致就能办大事了。

五月三日——星期六

同到那个新人物谈了半天,他要我送他日记看,我不答应。

五月四日——星期日

我不欢喜星期,这好像是有很好理由的。到了星期就无名义加在身上,我无聊。我如今才明白有些人一失去工作就荒唐的原故了。

五月五日——星期一

我睡在床上想的是起床以后事情,很不合情理。许多人是在做事时还不想那事意义的,这种人才有愉快可言。我相反。我的行为竟有不少像故意反抗一切,而结果却一点不假的被一切征服。

我想到我上衙门做的事,到时并不作。一切的平凡,是正因为平凡引不起人的大兴味,也引不起人的大厌憎,所以衙门才常是有人,开会也有人,醵金为市长贺喜结婚也才有人的。说到市长结婚,我倒想起另一种使人惘然的事来了。凤是同人结了婚的。那在我日记上所指的第八号女人,也是已快结了婚的。日子,滚你的吧,我愿这时一闭眼就是十年二十年,看看二十年后你们的生活!

一个同事拿一红纸全帖来,要各同事写送礼数目,我随意就填了五元。这是没有法子的事,非应酬不行,我当然不在乎此。作上司的结一次婚倒可以希望发一点财。若每一月有十个上司结婚祝寿,那会计处许多人薪水不必领了。中国事情再过十年总仍然是这样不会变。

大约过几日我是有酒吃的。

五月六日——星期二

日子,滚你的吧。

今天又见到凤。朋友说凤“容貌佚丽,言谈淑雅”,批评是并不错误。但这批评者,岂不是细细欣赏过以后所得结论么?想到此时对朋友我有种猜忌。

五月七日——星期三

放假,有人邀约过陶园打牌。打牌本来是中国上等官吏的消遣,如今凡事革新,科员也有这权利了。

遇到我前次认识的新人物。非看日记不行,我不能固持到底,到后就只有献丑了。他看着笑着,看完了说妙极。

我说:“妙从何来?”

他说:“正因为不是故意写来,故生气跃如,如老虎总长文章。讽刺虽只是姓鲁的思想权威所专利,但老兄并不讽刺了谁,一切行为与思想,是自己的事,说别的时则连自己也写在内,所以妙绝。”

“我不相信。”这是我说的。因为无相信理由。

“我要你信,一个办法,是把这个印一本书,找一二党国要人作序题词,把名字取作‘一个忠实革命党之供状’,包可风靡一世。”

说得好,我也还是不相信!裸露自己的丑处,虽为一代风气,因此而成大名的也正有人,但那是什么样一种人物才行。一个司里的二等科员,一个并不“反革命”的同志,一个……这一页履历真是太平凡了。若是用这样一些官衔也可以使人注意,那放从美国回来的博士硕士到什么地方去。

夜来想起“一个忠实革命党之供状”,好笑。想了半天。到后我骂了自己一句“蠢东西”。

蠢东西,想些什么呢?要做,就做,想什么,怕什么。世界上,许多人做的事,想起可以红脸,但是做来也就平平常常,全不引为奇怪,一本书算什么大事!

在过去的事情上负疚,这人就已经是应归入呆子之流了,何况还不做的事就来计算得失。

五月八日——星期四

昨天是国耻日,忘记写上一句话了,其实各处机关团体都并不忘记放假开会,有些地方今天还在印宣言写标语的。

今天在报纸上,读对日绝交新论。文章做得极好。署名XXX。无怪乎部长将此人任为科长。新闻栏,又见载有委员行贿私运仇货消息。方以为清党如此周密,杀人已经不少,“贪官污吏应消灭”,似乎许多衙门又都贴有标语,各大小机关上司僚属又多为亲眷,非亲即友,不意仍有此事发生。

一二败类并不能影响人民对党信仰的动摇。在党治下有运土、行贿、买卖官职、假公济私各事发生,负责者也只在本人,不至连及全部。党是好的,个人则始终是坏的。除了人各在额上刻字一个方法以外,谁也不知谁是坏人。可是这个办法是行得去的么?并且额上刻字的事,不是仍然也可以用贿赂方法将文字刻成另一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