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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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呆官日记(5)

我想这个女人真会掩饰,话虽说到了本身,还一点不慌张,且俨然还对我嘲弄模样,若非我早明白她是爱我,我可红脸了。

我到后,不想别的,只问她:

“男朋友也欢喜她不?”

她说:“感情还好。”

一对鬼!一对鬼故意这样来说,不将葫芦打破,才真是趣事!

她那样子是只在那里等机会,机会一来就会伏在我身上来做那亲嘴的蠢事的。幸好是我这种有把握,有经验的人,不然可真糟糕。若遇到人很蠢,悟不了她这话的深意,那说出也是空的了。

我了解她的地位,我又觉得她聪明又觉得她蠢。把聪明与聪明相反的名词丢开,总之她是不算勇敢人的。若她真有勇气,到了这时就不应当再扭捏,一把将爱人抱住,什么话也不必说了。若我是她我就这样办了,被爱的不拘是她是凤我想来都是无办法的。这正是心心相印的时候!这正是最高的一刹那!我不能说明这情绪的可贵,我觉得总之是极难得的一刹那。即或我是被爱的,也不容易把这极好印象忘掉!

不知为什么,我说了一句不必说的话。我说:

“男朋友是什么一种人物可以见告吗?”

料不到的是她就能说出口。这原因当然是她见我诚实样子,且与我熟了,就说出这友人的一切来。

她说的话我不相信有一句话是真的。有些人说话要打八折,或对折,她的话却无真实成分在。第一她说她的朋友是有了三十五岁的一个医生,岂有此理。我有什么地方像三十五岁的年龄?我在脸上某一部分有同一个外科医生的脸貌相同处?说得这么远,却把这话来故意急我,我才不受骗!

她的话意思当然不外一则不好说出我,二则见我装不了解,她就故意将一个外科医生引到我的记忆上来,使我平空生出一种愤妒。我不能上当。我看得明白,比什么还明白,岂有生气之理。她既不愿意认账,我乐得急她,何必受反间计。

不过,我不得不加一句,说:

“请告我,这医生是你爱他还是他爱你?”

她说:“互相都爱。”

“嗨,不会有这种事吧?”

“那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感到的是这样而已。”

“我感到的可是你爱他,他并不对你……”

“这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么?这才有关系!”

她笑。我也奇怪,除了到此记上她笑两个字,就无可记载了。她的笑中神气是证明她自信有把握的。她方以为把我捆着了手,缚着了心,动也不能动了,谁知我却应对裕如。

她笑我也笑,两人的意思都在一种笑中领会了。我恨不得大声说,“我并不爱你!”心中倒又仿佛是也爱她,被她看出,一点不错。

说的话很多,我不愿记下。总之是这一类事。她爱我不承认是不行的。她今天说的话是近于报仇说的话,说不定她当真会嫁那么一个外科医生,因为抖气!这时我支配了她的命运。这是事实上的事实。若我说我也爱她,不消说她就是我的妻了。若我始终不承认这爱,那她未尝不可以因为一气就特意去同一个枯燥无味的医生配成一对!

我是不欢喜医生的,她就故意说同医生好,这女子城府深得怕人了。

……

空的,一切是空的。朋友来接我,同时告我一个好消息,说凤同一个科员恋爱,在一个地方,被所长见到,把职革了。事情真是怪。我一往过去,到今天,还是那么爱凤,且为她病,来医院住了这久,可是为什么这时听到她的事却如此漠不关心。我还预备一出院就去看她,为什么这时倒略无妒嫉。我看透了一切了。我一切也不要了。

唉,岂有此理。鬼物戏弄,昏天黑地,我那能不迷惑。这事也不是我过错。我幸好……四月二日——星期二

我仍然在这病室床上躺着。我翻看我昨天记得日记,后面一段才真好笑。我完全失了常态。朋友带来的消息,把我整个的希望打成粉末,连悲哀也不知道悲哀了。

凤会同其他一个人好,这话是可以同我说的么?

啊,我为什么生到这世界上,而且还得把这日记继续,将来让人来笑话?我为什么要爱这个女人?我为什么要做这些呆事?

四月三日——星期三

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一个人!别人我打不死,我真愿意打死自己的。打死了我让世界变成什么世界我也不必知道了。

四月四日——星期四

天晴。

我仍然相信爱我的有一个人,我也爱她,却不让她知道!

我今天晚上居然说我愿意同一个看护结婚,虽然不指明是第八号或第九号,但是听这话的是她,当然红脸!

她走了,我的尊严也仿佛被她带走了。

她居然不承认这事,真出我意料之外。她听我说要同看护结婚,还不怎么激动,到后,我不知如何手做出一种表情,这表情把她吓了,她就红着脸走了。

我猜她会来,然而还不来!

她决不会生气。她是害羞躲了,是胜利了,是感到成功的欢喜到别一处告她的朋友去了。

我今天真作了一件冒险的事业!我真在生活上扭转一个方向了。奇怪,我并不觉得与往天不同。委实说我有点悔,悔把这话说出口,永无收回希望。这以后,我应计划的,只是生小孩子这一类事了。以后我真会为生活累死。我从此是一个家长,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了!

天啊,我今天作的事究竟是蠢还是聪明?

我从今夜起,便一变而为有责任的人物了。

四月五日——星期五

她害羞,不见我,服侍我的是另外一个人。怪事情。我也不怎样奇怪。她不来大概是避嫌。或者为我的病,她不愿意我太为此事兴奋,把病加增,所以不见我面。其实这是一种错误行为。我不见这个人,我的热只有更增高。我要她来才行!只有她来可以为我退烧。她比医生高明许多!

我这时才记起若是看护为另外一个人,我为想凤而起的病决不会一时就好!

见另外一个女人,我就问,“为什么第八号不来?”答应的,是说“我不知道。”当真这代替人是不知道吧。不过我怎么能够混这日子。我要她来才行!是我的女人,不在我身边,这是道理么?

我向看护长说:“喊第八号来我要见她。”

看护长对我不客气的一冷笑。

我好歹记到这一冷笑,是有坏意思存在。

但是我要这个人来,天保佑,她应当来!

然而我听到有人说闲话了,是我装睡时,那看护长说的。话是不可信,我决不相信。她说第八号将病人的话转禀了院长,被院长骂了一句,说是病人是要人的朋友,说一句把呆话也应当有的事,看护就哭着要辞职。我又听说第八号真是快要嫁给那外科医生了,所以辞职就辞职了。

我为了要安睡,我不愿相信这话。说不定这话就是这有年纪了什么病人也瞧不上眼的看护长,由于嫉妒故意唱隔壁戏的。

我就睡了吧,不相信。一个人听不得许多谎话!有把握的人他不至于找无味的痛苦,我不能说不是这种人!

四月十日——星期三

我说过,我的日记不能缺少一天,但是如今一耽搁下来就是七天八天。这是谁的罪过?我不愿想出这责任者的脸儿。

在一种昏迷中我过了日子是七天八天。我是从死的门边徘徊,又凭了天命到活人的世界上来了。我被我自己的观念谎骗得太苦了。我想到的一切,恰恰是与事实完全相反,我的聪明机智作成了我深入地狱的方便。一种不可当的羞辱恰是用的自信换来的。我的明于见事就证明了我的不幸。我如今是全了然了。

一些无从追悔的事我只有把它忘掉一个办法。

我为什么就把病加剧,为什么就又离了医院,都忘记了,朋友见我情形非常可怜,他的怜悯使我明白时我几乎流泪。天下之大,还是只有朋友一个人是我知己啊!若不是朋友照料我,袒护我,被人当成疯狗用木棒打死,何尝不可以办到。

朋友似乎见到了我的日记内容,至少是他能从我这一个本子上窥看得出我心思,就劝我说,“耐烦点,少找一点苦吃,不当想的莫想,不当写的也莫写,因此一来日子才容易混过。”朋友这话是对的。我也应当听朋友一点劝告。只是什么是当想当写的呢?在事情本身,利害的分类,是能够如我意思弄清楚的么?譬如今天的天气,这样的清明爽朗,我说它是好还是坏呢?有它好我就出门去,出得门来到大街上被溜缰的马吓了一跳,失了魂,这究竟是天气的过错还是我的过错呢?我若是一事不想,就能够太平无事,那我愿意听朋友的话,就一事不想,不单是对那不应当作的不去作,就是应当作的我也不一定要作的。

当我觉悟了我的过失是在仿佛聪明一事上时,我就当面同朋友说:“朋友,我明白了,我了然我的病了,以后决不会再病,决不再麻烦朋友,使对我好的人心上难过。我如今重新作一个快活的人,再不多事了。”

我愿意有人相信我如今居然能放下第八号那女人,放下同事凤,且放下我的可笑的见识。

我新的生活,应当有下面一点誓语:

不发无味的牢骚,

不生无味的感想,

不做无益于生活的事情,

不作无意识的遐想,

我应当遵守这一个规则,至少把这个夏天对付过去。

四月十一日——星期四

我又办公了。

办公不是有趣味的事体,可是我在这里面找出一些生活真理了。从前一些时,觉得这些同事不行,如今却深深佩服了。凡是从前我不感觉到好的,如今无论如何我都把它看得很好了。

我也不勉强说好,以图另一时部长之类见到我这日记时说我忠实。我不是像别个人想从这类事上升官发财的,也不希望从这上面证明我是忠实同志。

科员的事应如何做,我就如何做。应办公,我办公了。应读条文,我背熟了。应拿薪水,我并不临时偷懒。应放假,我并不反对这个规矩。应同三两个朋友打点牌喝点酒,这纵不是不学而能的,我也可以慢慢的来练习!

在职务与责任上我恰如其他科员一样,在权利上我又并不争持,我没有被人说话批评的理由吧。

听同事说,部长上一次演说,说,要信服主义,服从首领,对首领惑疑即是反革命。我才明白近来反革命的数目不少的理由。就照部长说,总不能派我为反革命者吧。我目下对于任何人都不惑疑了。我知道好丑自有公论,惑疑是全然无用处时,就对一切全不徒然惑疑了。我相信我自己的忠实敌得过许多同事,我希望别人也能对我这自信自白不加以稍许惑疑。

要信心,要服从,我并不缺少!可不知道别人怎样。我也有理由明白首领对于一切的信心的权利么?我也能质问或检举别的人的不信不诚么?

若把熟习一切仪式为信诚标准,我的考勤成绩当然敌不过许多人。但我们要求于首领的,就如小和尚对大和尚的崇拜,只是经典背诵如流一件事,还有其他?我实不知。不知道的我不惑疑,我当然不至于将这事同其他同事道及。

……

这些事不说好了。

四月十二日——星期五

从此以后我不在这日记上发抒我对于党的感想了。事情是可能,我也不再说到我作职员的一切生活。作科员是办事拿钱,在职务上并没有规定每一人都应有感想一条,所以我纵有感想,也只证明我的非分多事,殊无足取。

我又来宣誓,说,以后再不作分外行为。

四月十三日——星期六

好天气!

四月十四日——星期日

好天气!

乘天气好我到野外玩了一天。花香鸟叫表明这春天的怡情悦性。

春天是使人烦恼的天气。虽说并不忘记自己的誓语,但春天真是恼人的春天!

为什么要这生活呢?(此行应涂去,因为是不当疑惑的事情。)四月十五日——星期一

仍然办公,在公事上发现趣味。

委实说,我不能像其他人,用信仰,或者用希望,把枯燥无味的事务办得热心到底!我愿意辞职了。不是为别的,我也要辞职了。倘若说非说出理由不行,我就说我不愿意这样生活,这就是理由之一种。

晚上我同朋友说我辞职的事,朋友说也好。

朋友是任我意见,欢喜怎样就怎样的。我不知我以后能永远欢喜什么事业,但我总非常明白我实在是不欢喜再做一天科员。加薪,升级,兼差,出使,我全不希望,生活难道就是这些事?一个人,难道除了作这些蠢想头以外就不能作一点别的么?

记起一个朋友谈到外国人在中国欺侮中国人事情,我就想,为甚很少有人感到这样事。其实纵感到又怎样。中国原是这样不长进的中国,不拘从什么国来的一些禽兽是都有欺侮中国人权利的。凡是中国人都有被外国禽兽轻视的义务。至于名人要人,在位时,则不拘在本国外国所见的莫非欢迎崇拜,下野后也仍是可以迁入租界,或跑到占领地托庇于外国人,雇请外国巡捕守门,那里会感到敌意。

我又应当把上面几行涂销,省得将来到租界时被受雇于外国人的中国巡捕检察出来,指为有犯刑章。这些话我说也无用处。我又无知识,空口喊收回租界,抵制一切帝国主义,纵怎样诚心,不为人笑为丧心病狂,就会被官厅拘去说是共产党。这时代原就是这样青红不分的时代,只要上司怎样说就怎样好的时代,我一个人热心有什么用。

以前,我曾奇怪过,以为英帝国主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喊打倒了,那里知道是讲了和,所以就仿佛打倒而协妥了。是的,这个时候是中国应当同其他帝国主义携手的时候,要建设,要和平,要借重外人的经济发展……就是各部各机关薪水一事,岂不是就有理由证明非与外银团携手讲交易不可么?

中国啊!我对你不能有感想!为我幸福起见,我只有说你是在建设中寻求光明。我爱国家,也信服首领。我但愿闭了眼不见我见到而生感想的事情,就可以在另外一些鼓吹得法的广告上对中国前途乐观了。

我写的又是糊涂话,自己读时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我办了一整天公,不发牢骚,不生感想,不悲哀,不饿。

照这样生活下去大致才是下级办事人天职。

四月十七日——星期三

我应当仍然这样写一天日记。

然而为忠实自己起见,下面一点事也非详细记载下不可。

我今天走到一个地方,看见杀人,杀人的事我总不明白的,就走拢去看,闻,嗅。有血腥气。我问一个人,说,为什么要杀这个人,那人说这是该杀的。我无话说了,走开,到另一处。又问一个军人,说,这被杀的是什么人,那军人说是军人,退了伍,不回乡,呆在这地方,因为穷,到方便地方拿了点东西,被人告抢,捉来不打就招,所以杀了他。人一被杀就再也不能多事了。这军人说完叹了一口气。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大胆,敢叹气。这表示似乎不妥当。

军人说:“同志,不是的。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所以敢当你面前叹气。我是叹息我自己,为什么不在战场上打死充烈士,如今却为衙门做卫兵。其实革命成了功,天下已经太平了,还要军人有什么用处?我怕得是也免不了被人解散,流落到这里,被人杀!”

“杀死不是省得许多事么?”

军人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要养活我家里人。我有儿有女,怎么放得心下。”

“你就回乡下去种田好了,这是好办法。”

“我们那里能再去种田?要回去也只有做土匪。”

“那就做土匪好!”

那军人,相信我不过,以为我是疯子,用白眼望我,望了一阵,就走了。

军人的人生观是我猜不透的。他们又怕死,又找死。又愿意回去,又不想回去。他们或者不算得是人。中国实在是并不曾有四万万人,有许多是不准数的。只有像我朋友,同许多上等人才像人。人有人像,官有官体,这是一点不会错的。

我不能把血腥、退伍兵士、叹气,这种种样样联合贯串成一件事。

四月十八日——星期四

“狗,放清楚一点吧,看看你周围是些什么。”梦中有人见告,醒来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