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
移住到XX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树边吃晚饭。对于过于注意自己饮食的居停主人,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对东西!”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会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消息了。然而在乡下,什么事即“有趣”,想来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旁走路一旁与路上人说话的某甲,脚步匆匆过了一些平时所不经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事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掀开,原来这聪明人看着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奋勇的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来是两个乡下人,把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了他近于奇怪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头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插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儿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们犯了罪,他们的罪一定也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璜是“城里客人”,却来为璜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麻烦,在红布案桌前,戴了墨镜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什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便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应当了。老年人看了则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中那点孩气处与憨气处忘掉,有了儿女,风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如有所思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裤子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像审判官,语气十分温和,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与自己同情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怜的微笑着。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
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绝对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样子并不与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青,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个普通乡下女人。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两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并且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时这些人就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已经就听到有人提议了。
有个满脸疙疸再加上一条大酒糟鼻子的汉子,像才喝了烧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拥护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挞”。都说应结结实实的挞一顿,让他们明白胡来乱为的教训。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竟往各处寻找荆条去了。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次数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这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见的营官阅兵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于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时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以为一个出奇的方法,一定可从这位重要人物方面口中说出。这汉子,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
“从那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朱砂痣。他说:
“我是窑上的人。”
好像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
“你姓什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在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
“你从那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像没有办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挞。”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也就只记得挞是顶方便的办法,乘混乱中就说出了。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自然是一种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自然是笑谑。
……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大家各自提出种种虐待的办法,听着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仍然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两人听,又像在说“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不能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
“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
“同路到黄坡。”
那裁判官就问:
“同逃?”
女人对于逃字觉得用得大非事实,就轻轻的说: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皆知道这是因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义,大家哄笑。
捉奸的乡下人一个,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各处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猾的眼睛,望练长着,笑眯眯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年青人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并不真正希奇,希奇处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凡是属于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可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殚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着。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虽是亲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人皆太觉得这时节需要一种东西了,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
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得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两个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的众人,就更觉得这是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挞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将不答应的,也是自然的事。
从明白了头至尾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的,这时同练长来说话了。他要这练长,把这人放下才是。听过这话的练长,望着璜的脸,大约必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党部的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璜捏。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
“先生,不能放。”
“为什么?”
“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
“做错了事,陪陪礼,让人家赶路好了,没有什么可罚的!”
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然而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敌人时,糟鼻子心有所内恧赶忙把头缩下,蹲于人背后抽烟去了。
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人附和了璜,代罪人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来了。这中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点着头,心软了,知道敲诈的事不行,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得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
“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作主,还有团总。”
“我去见你团总,好不好?”
“那也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什么的,只是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
练长狡猾处,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
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一群人皆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
天色渐渐的夜了。
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缚手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作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
“你谢谢这先生,全是他替你们说话。”
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那一束花,听过这话后,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束她并不弃去,还拿在手里。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但却并不向练长有所照应。练长早已借故走去,这事情就这样喜剧的形式收场了。
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乡下人前面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原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想到说话,问他们肚中饿了没有,两人中男子说到达黄坡时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黄昏正开始占领地面的一切,夜景美极了。这样的天气,似乎就真适宜于年青男女们当天作可笑的事。
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与你为难了。”
那乡下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
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
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
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那一束花了,于是遥遥的说:
“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把花丢到地下,给了我。”
那女人似乎笑着为把花留在路旁石头上,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坐在石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
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开始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
十八年七月十四作
二十二年十一月改
(选自《小说月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