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八骏图(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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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短篇选(中)(2)

本篇发表于1929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1号。署名沈从文。

阿金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一个狗肉铺子里,向一个预备与寡妇结婚的阿金进言。这地保说话的本领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厌足。

“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葱一样把话全说尽了,听不听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清清楚楚。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譬如划算盘,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不用别人出主意。不过我说,女人脾气不容易摸捉。我们看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女人。我们又得承认许多人管兵时有作为,有独断,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被官太罚跪的笑话会遐迩皆知?为什么有人说知县怕老婆还拿来搬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

地保一番好心告给阿金,说有些人不宜讨媳妇的。所谓阿金者,这时似乎有点听厌烦了,站起身来,正想走去。

地保隔桌子一手把阿金拉着,不即放手。走是不行的了。地保力气大,能敌两个阿金。

“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在鸦拉营正派人阿金作地保的侄婿。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为什么这样忙?我的话你不能听完,将来你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我的哥,你放我,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笑阿金为女人着迷,到这样子,全无考虑,就只想把女人接进门。又笑自己做老朋友的,也不很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有兴致,非把话说完不可。见阿金样子像求情告饶,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

除了口多,爱说点闲话,这地保在鸦拉营原被所有人称为好人的。就是口多,爱说说这样那样,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爱说话,在他自己无好无坏。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一个哑子地保的身分,还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寻呢?一个知县的本分,照本地人说来,只是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些轿夫压一身臭汗。一个地保不长于语言可真不成其为地保!

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下了,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肥肥的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了一会又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的婚事。

“……”

总而言之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老朋友的建议总不能不稍加考虑!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事,这地保到后来方提出那么一个办法,等明天才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束,就为的是预备下定钱用的东西。这乡下人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一双数惯钱钞的手,如今存心想摸摸妇人身上的一切,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经不着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听说的只是一天的事,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乎自己,不让步真像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方能脱身的原因,阿金管事举起酒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咒,说今天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到保障,到后便满意的微笑着,近于开释的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场上,各处走动了一阵,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青的风仪,年青的声音,年青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情那一身白肉寡妇。乌婆族的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那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讨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乌婆族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子!

在别的许多地方,一个人有了点积蓄时,照例可以作许多事情,或者花五百银子,买一匹名为拿破仑的狼狗,或者花一千银子,买一部宋版书。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句话凡是世界上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身体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都有作她丈夫的资格。阿金管事既不缺少这份金钱,自然就想娶这个精致体面妇人作老婆。

妇人新寡,在本地出名的美丽。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与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传述了一种只有男子们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因此一来自然就觉到一分责任了。地保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觉得不大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今天同样的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了阿金就问:“阿金管事什么时候可吃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说是“快了吧,在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的阿金管事,是显得非常快乐的。因为照本地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刚好进十月,十月正是各处吹唢呐接亲的一个好节季。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捏到了妇人腿上的白肉,或拧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他的身子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是在媒人那一边的。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终归办不到。不由自主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摊前时遇见了地保,地保把手一摊拦住了去路。

“阿金管事,这是你的事,我本来不必管。不过你答应了我想一天!”

原来地保等候在那里。他知道阿金会翻悔的。阿金一望到那个大酒糟鼻子,连话也不多听就回头走了。

地保一心为好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预备拦阻阿金,这关切真来得深。阿金明白这种关切意思,只有回头一个办法。

他回头时就绕了这场坪,走过卖牛羊处去,看别人做牛羊买卖。认得到阿金管事的,都来问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他预备的是用值得六只牯牛的钱换一个身体肥胖胖白蒙蒙的妇人的。望到别人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有点难过,不知不觉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远就听得那地保与他人说话的声音,知道那好管闲事的人还守在那里,像狗守门,所以第二次又回了头。

第三次已走过了地保身边,却被另一人拉着讲话,所以又被地保见到,又不能进媒人家里。

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说是地保还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与人谈天。谈到阿金的事,阿金便不好意思敢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不让阿金抱兜中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总有他的道理的,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虽有一点也不很多,恰恰今天他却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相书上写明“克夫”。老朋友意思,不大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积下的一注财产一分事业为一个妇人毁去。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赌场里面去。一个心里有事的人,赌博自然不大留心,阿金一进了赌场,也同别的许多下人一样,很豪兴的玩了一阵出来时天当真已入夜了。这时节看来无论如何那个地保应当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阿金抱兜已空,所有钱财业已输光,好像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商量迎娶了。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起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还以为必是阿金已觉得美妇人不能做妻,因此将亲事辞了。地保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对得起朋友的事情,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

十七年十二月写成

(选自《旅店及其他》)

本篇发表于1929年1月10日《新月》第l卷第1l号。署名沈从文。

会明

排班站第一,点名最后才喊到,这是会明。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没有什么精彩的世界。一些铁锅,一些大箩筐,一些米袋,一些干柴,把他的生命消磨了三十年,他在这些东西中把人变成了平凡人中的平凡人了。他以前是农夫,民国革命,改了业。改业后,他做的是火夫,在一个军队中,烧火,担水,挑担子走长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做。

他样子是那么的——

身高四尺八寸。长手长脚长脸,脸上那个鼻子分量也比他人的长大沉重。长脸的下部分,生了一片胡子,这个本来长得像野草,因为剪除,所以不能下垂,却横横的蔓延发展成为一片了。

这品貌,若与身分相称,他应当是一个将军。若把胡子也作为将军必须条件之一时,这个人的胡子,还有两个将军的好处的。许多人,在另一时,因为身上或脸上一点点东西出众,从平凡中跃起,成为一时代中要人,原是很平常的事。这人却似乎正因为这些特长,把一生毁了。

他是陆军第四十七团三十三连一个火夫。提起三十三连,很容易使人同时记起当洪宪帝制时代国民军讨袁时在黔湘边界一带的血战。事情已十年了。那时会明是火夫,无事时烧饭炒菜,战事一起则运输子弹,随连长奔跑。一直到这时,他还仍然在原有位置上任事。一个火夫应做的事他没有不做,他的名分上的收入,也仍然并不与其余火夫两样。

如今的三十三连,全连中只剩余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预过革命战争,这光荣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身上谨谨慎慎的缠裹着,会明则在火夫的职分上按照规矩做着粗重肮脏的杂务,便是本连的长官也仿佛把这过去历史忘掉多久了。

野心的扩张,若与人本身成正比,会明有作司令的希望。然而主持这人类生存的,俨然是有一个人,用手来支配一切,有时因高兴的缘故,常常把一个人赋与了特别夸张的体魄,却又在这峨然巍然的躯干上安置一颗平庸的心。会明便是如此被处治的一个人了。他一面发育到使人见来生出近于对神鬼的敬畏,一面却天真如小狗,循良如母牛。若有人想在这人生活上,找出那屯蹇运啬的根原,这天真同和善,就是其所以使这个人永远是火夫的一种极正当理由。在躯体上他是一个火夫,在心术上他是一个好人。人好时,就不免有人拿来当呆子惹。被惹时,他在一种大度心情中看不出可发怒的理由,但这不容易动火的性格,在另一意义上,却仿佛人人都比他聪明十分,所以他只有永远当火夫了。

军队中,总不缺少四肢短小如猢狲,却同时又不缺少猢狲聪明那类同伴的。有了这同伴,会明便显得更呆相更元气了。这一类人一开始,随后是全连一百零八个好汉,在为军阀流血之余,人人把他当呆子款待,用各样绰号称呼他,用各样工作磨难他,渐渐的,使他把世界对于呆子的待遇一一尝到了,没有办法,他便自然而然也越来越与聪明离远了。

从讨袁到如今整十年。十年来,在别人看来他只长进了他的呆处,除此以外完全无变动。他正像一株极容易生长的大叶杨,生到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风雨寒暑,不能摧残它,却反而促成他的坚实长大。他把一切戏弄放在脑后,眼前所望所想只是一幅阔大的树林,树林中没有会说笑话的军法,没有爱标致的中尉,没有勋章,没有钱,此外嘲笑同小气也没有,树林印象是从都督蔡锷一次训话所造成,这树林,所指的是中国边境,或者竟可以说是外洋,在这好像外洋地方,军队为保卫国家驻了营,作着所谓伟大事业,一面垦辟荒地,一面生产粮食。

在那种地方,也有过年过节,也放哨,也打仗,也有草烟吃,但仿佛总不是目下军中的情形。那种生活在什么时候就出现,怎么样就出现,问及他时是无结论的。或者问他,为什么这件事比升官发财有意义,他也说不分明。他还不忘记都督尚说过“把你的军旗插到堡上去”那一句话。军旗在他身上,是有一面的,他所以保留下来,就是相信有一天用得着这东西。到了那日,他是预备照所说方法做去的。

被人谥作“呆”,那一面宝藏的军旗,与那理想,都有一部分责任了。他似乎也明白,到近来,旗子事情从不与人提起了。他那伟大的想望,除供自己玩味以外,也不与另外人道及了。

因为打倒军阀打倒反革命,三十三连被调到黄州前线。

这时所说的,就是他上了前线的情形。

打仗不是可怕的事,在中国当兵,不拘如何胆小,都不免在一年中有到前线去的机会。这火夫,有了十年的经验,这十年来是中国在这新世纪别无所为只成天互相战争的时代,新时代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血升一些聪明人的官。他看到的事情太多,死人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他有机会知道“君子远庖厨”一类话,他将成天嘲笑人类怜悯是怎么一会事了。流汗,挨饿,以至于流血腐烂,这生活,在军队以外的人配说同情吗?他不为同情,不为国家迁都或党的统一,——他只为“冲上前去就可以发三个月的津贴”,这呆子,他当真随了好些样子很聪明的人冲上前去了。

到前线了,他的职务还是火夫。他预备在职分上仍然参预这热闹事情。他老早就编好了草鞋三双。还有绳子,铁饭碗,成束的草烟,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他另外还添制了一个火镰,是用了大的价钱向一个卖柴人匀来的。他算定这热闹快来了。望到那些运输辎重的车辆,很沉重的从身边过去时,车轨深深的埋在泥沙里,他就呐喊,笑那拉车的马无用。他在开向前防的路上,肩上的重量不下一百二十斤,但他还唱歌,一歇息,就大喉咙说话。

军队两方还无接触的事,各处队伍,以连为单位分驻各处,三十三连被分驻在一小山边。他同平时一样,挑水洗菜煮饭每样事都是他作,凡是用气力的他总有分。事情作过了,司务长兴豪时,在那过于触目了的大个儿体格上面,加以地道的嘲弄,把他喊作“枪靶”,他就只做着一个火夫照例在上司面前的微笑,问连长什么时候动手。为什么动手他却不问。因为自然是革命救国打倒军阀才有战事,不必问也知道,这个人,有些地方他已不全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