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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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主妇集(3)

“人说我们四老爷实缺骑兵旅长是他自己玩掉的。一个人爱玩,衣禄上有一笔账目,不玩销不了账,死后下一生还是玩。上年军队扎在汝南地方,一个月他玩了八个,把那地方尖子货全用过了,还说:这是什么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身白得像灰面,松塌塌的,一点儿无意思,还装模作态,这样那样。你猜猜花多少钱。四十块一夜,除王八外快不算数。你说,年青人出外胡闹不得,我问你,我们想胡闹,成不成?一个月七块六,伙食三块三除外还剩多少?不剃头,不洗衣,留下钱来一年还不够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让我胡闹我从那里闹起!”

另一高个儿将爷说:

“五爷人倒好,这门路不像四爷乱花钱。玩也玩得有分寸,一百八十随手撒,总还定个数目。”

鸭毛伯伯说: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我们五爷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钱,花骨头可迷住了他。往年同老太太在城里住,一夜输二万八,头家跟五爷上门来取话,老太太爱面子,怕五爷丢丑,以后见不得人,临时要我们从窖里挖银子,元宝一对一对刨出来,点数给头家。还清了债,笑着向五爷说,不要紧,手气不好,莫下注给人当活元宝啃,说张家出报应!”

“别人说老太太是怄气病死的。”

“可不是。花三万块钱挣了一个大面子,明明白白五爷上了人的当,怎不生气?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可是五爷为人有义气,老太太死时,他办丧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花了一万六千块钱,谁不知道这件事。都说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时享受不尽,死后还带了万千元宝锞子,四十个丫头老妈子照管箱笼,服侍她老人家一直往西天,热闹得比段老太太出丧还人多,执事挽联一里路长。有个孝子尽孝,死而无憾。”

鸭毛伯伯说:

“五爷怕人笑话,所以做面子给人看。因为老太太爱面子,五爷又是过房的,一过来就接收偌大一笔产业,老太太如今归天了,五爷花钱再多也应该。花了钱,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爷也有面子。人都以为五爷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头迷心,他有什么可愁的。”

“不多久在城里听说又输了五千,后来想冲一冲晦气,要在潇湘馆给那南花湘妃挂衣,六百块钱包办一切,还是四爷帮他同那老婊子说妥的。不知为什么,五爷自己临时变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一夜又输八百。六百给那‘花王’开苞他不干,倒花八百去熬一夜,坐一夜三顶拐轿子,完事时给人开玩笑说:谢谢五爷送礼。真气坏了四爷。”

“花脚狗不是白面猫,各有各的脾气。银子到手哗喇哗喇花,你说莫花,这那成!钱财是命里带来的;命里注定它要来,门板挡不住;命里注定它要去,索子链子缚不住。王皮匠捡了锭银子,睡时搂到怀里睡,醒来银子变泥巴。你我的命和黄花姑娘无缘,和银子无缘,就只和酒有点缘分,我们喝完了这碗酒,再喝一碗吧。贵生,同我们喝一碗,都是哥子弟兄,不要拘拘泥泥。”

贵生不想喝酒,捧了一大包板栗子,到灶边去,把栗子放在热灰里煨栗子吃。且告给鸭毛伯伯,五爷要他上山看桐子,今年桐子特别好,过三天就是白露,要打桐子也是时候了。那一天打,定下日子,他好去帮忙。看五爷还有不有话吩咐,无话吩咐,他回家了。

鸭毛伯伯去见五爷禀白:“溪口的贵生已经看过了桐子,山向阳,今年霜降又早,桐子全熟了,要捡桐子差不多了。贵生看五爷还有什么话告他。”

五爷正同城里来的四爷谈卜术相术,说到城里中街一个杨半痴,如何用哲学眼光推人流年吉凶和命根贵贱,把个五爷说的眉飞色舞。听说贵生来了,就要鸭毛叫贵生进来有话说。

贵生进院子里时,担心把五爷地板弄脏,赶忙脱了草鞋,赤着脚去见五爷。

五爷说:“贵生,你看过了我们南山桐子吗?今年桐子好得很,城里油行涨了价,挂牌二十二两三钱,上海汉口洋行都大进,报上说欧洲整顿海军,预备世界大战,买桐油漆大战舰,要的油多。洋毛子欢喜充面子,不管国家穷富,军备总不愿落人后。仗让他们打,我们中国可以大发洋财!”

贵生一点不懂五爷说话的用意,只是呆呆的带着一点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鸭毛伯伯打圆儿说:“五爷,我们什么时候打桐子?”

五爷笑着:“要发洋财得赶快,外国人既等着我们中国桐油油船打仗,还不赶快一点?明天打后天打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爷打两只小毛兔玩;贵生,今年南山兔子多不多?趁天气好,明天去吧。”

贵生说:“五爷,您老说明天就明天,我家里烧了茶水,等五爷四爷累了歇个脚。没有事我就走了。”

五爷说:“你回去吧。鸭毛,送他一斤盐两斤片糖,让他回家。”

贵生谢了谢五爷,正转身想走出去,四爷忽插口说:“贵生,你成了亲没有?”一句话把贵生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望着这退职军官把头摇着,只是呆笑。他心中想起几句流行的话语:“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长。”

鸭毛接口说:“我们劝他看一门亲事,他怕被女人迷住了,不敢办这件事。”

四爷说:“贵生,你怕什么?女人有什么可怕?你那样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说,看中了什么人,尽管把她弄进屋里来。家里有个妇人对你有好处,你不明白。尽管试试看,不用怕!”

贵生还是呆笑,因为记起刚才在厨房里几个人的谈话,所以轻轻的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勉强不来。”随即缩着肩膀同鸭毛走了。

四爷向五爷笑着说:“五爷,贵生相貌不错,你说是不是?”

五爷说:“一个大憨子,讨老婆进屋,我恐怕他还不会和老婆做戏!”

贵生拿了糖和盐回家,绕了点路过桥头杂货铺去看看,到桥头才知道当家的已进城办货去了,只剩下金凤坐在酒坛边衲鞋底。见了贵生,很有情致的含着笑看了他一眼。贵生有点不大自然,站在柜前摸出烟管打火吸烟,借此表示从容,“当家的快回来了?”

金凤说:“贵生,你也上城了吧,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斤盐,一斤糖,五老爷送我的。我到围子里去告他们打桐子。”

“你五老爷待人好。”

“城里四老爷也来了,还说明天要来山上打兔子。……”贵生想起四爷说的一番话,咕咕的笑将起来。

金凤不知什么好笑,问贵生“四爷是个什么样人物。”

“一个军官,欢喜玩耍,听说做过军长,司令官,欢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钱的总是这样过日子,做官的和开铺子的都一样。我们浦市源昌老板,十个大木簰从洪江放到桃源县,一个夜里这些木簰就完了。”

贵生知道这个故事,男的说起这个故事时,照例还得说是木簰流进妇人“孔”里去的。所以贵生失口说,“都是女人。”

金凤脸绯红,向贵生瞅着:“怎么,都是女人!你见过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坏,和你们男子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其时,正有三个过路人,过了桥头到铺子前草棚下,把担子从肩上卸下来,取火吸烟,看有什么东西可吃。买了一碗酒,三人共同喝酒。贵生预备把话和金凤接下去,不知如何说好。三个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桥下去洗手洗脚。过一阵走上来时,见三人正预备动身,其中一个顶年青的,很多情似的,向金凤瞟着个眼睛,只是笑。掏钱时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条大银链子,且自言自语说,“银子千千万,难买一颗心。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人走后,金凤低下头坐在酒坛上出神,一句话不说。贵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话接续说下去,无从开口。

到后看天气很好,方说:“金凤,你要栗子,这几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装了个套机,早上去看,一只松鼠正拱起个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见我来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捡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金凤不答理他,依然为先前过路客人几句轻薄话生气。贵生不大明白。于是又说:“你记不记得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会打断你的手!”

金凤说:“我记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贵生说:“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凤笑着:“现在你怕我。”

贵生好像懂得金凤话中的意思,向金凤眯眯笑,心里回答说,“我不怕。”

毛伙割了一大担草回来了,一见贵生就叫唤:“贵生,你不说上山割草吗?”

贵生不理会,却告给金凤,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为明天打桐子,他得上山去帮忙,五爷四爷又说要来赶兔子,恐怕没空闲。

贵生走后毛伙说:“金凤,这憨子,人大空心小。”

金凤说:“莫乱说,他生气时会打死你。”

毛伙说:“这种人不会生气。”

第二天,天一亮,贵生带了他的镰刀上山去。山脚雾气平铺,犹如展开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宽,也越拉越薄。远远的看到张家大围子嘉树成荫,几株老白果树向空挺立,更显得围子里家道兴旺。一切都像浮在云雾上头,缥缈而不固定,他想围子里的五爷四爷,说不定还在睡觉做梦!

可是一会儿田塍上就有马项铃啷啷响,且闻人语嘈杂,原来五爷四爷居然赶早都来了。贵生慌忙跑下坡去牵马。来的一共是十六个长工,十二个女工,四个跟随,还有几个捡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动起手来,从顶上打起,有的爬树,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处滚着那种紫红果子。

四爷五爷看了一会儿,就厌烦了,要贵生引他们到家里去。家里灶头锅里的水已沸了,鸭毛给四爷五爷冲茶喝。四爷见斗笠里那一堆八月瓜,拿起来只是笑。

“五爷,你瞧这像个什么东西。”

“四爷,你真是孤陋寡闻,八月瓜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我说它简直像女人的小……”

贵生因为预备送八月瓜给金凤,耳听到四爷说了那么一句粗话,心里不自在,顺口说道:

“四爷五爷欢喜,带回去吃吧。”

五爷取了一枚,放在热灰里煨了一会儿,拣出来剥去那层黑色硬壳,挖心吃了。四爷说那东西腻口甜不吃,却对于贵生家里一支钓鱼杆称赞不已。

四爷因此从钓鱼谈起,溪里,河里,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芦田里钓鱼的方法,如何不同,无不谈到。忽然一个年轻女人在篱笆边叫唤贵生,声音又清又脆。贵生赶忙跑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爷眼睛尖,从门边一眼瞥见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乌光的发辫,问鸭毛“女人是谁?”鸭毛说:“是桥头上卖杂货浦市人的女儿。内老板去年热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钻心病①死掉了,就只剩下这个小毛头,今年满十六岁,名叫金凤。其实真名字倒应当是‘观音’!卖杂货的大约看中了贵生,又憨又强一个好帮手,将来承继他的家业。贵生倒还拿不定主意,等风向转。白等。”

四爷说:“老五,你真是宣统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围子外什么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贵人贤,为什么不……”

鸭毛搭口说:“算命的说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压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动她。贵生一定也怕克。……”正说到这里,贵生回来了,脸庞红红的,想说一句话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搓手。

五爷说:“贵生,你怕什么?”

贵生先不明白这句话意思所指,茫然答应说:“我怕精怪。”

一句话引得大家笑将起来,贵生也笑了。

几人带了两只瘦黄狗,去荒山上赶兔子,半天毫无所得。晌午时又回转贵生家过午。五爷问长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给鸭毛,分五担桐子给贵生酬劳,和四爷骑了马回围子去了。回去本不必从溪口过身,四爷却出主张,要五爷同他绕点路,到桥头去看看。在桥头杂货铺买了些吃食东西,和那生意人闲谈了好一阵,也好好的看了金凤几眼,才转回围子。

回到围子里四爷又嘲笑五爷,以为在围子里作皇帝,不知民间疾苦。话有所指,五爷明白。

五爷说:“四爷你真是,说不得一个人还从狗嘴里抢肉吃。”

四爷在五爷肩头打了一掌说:“老五,别说了,我若是你,我就不像你,一块肥羊肉给狗吃。”

五爷只是笑,再不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五爷欢喜玩牌,自己老以为输牌不输理,每次失败只是牌运差,并非工夫不高。五爷笑四爷见不得女人,城市里大鱼大肉吃厌了,注意野味。

这方面发生的事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五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三四担,家里有八担桐子,一个冬天夜里够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头在风里摇。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黄得像金子,已退尽了涩味,由酸转甜。贵生上城卖了十多回草,且卖了几篮刺梨给官药铺,算算日子,已是小阳春的十月了。天气转暖了一点,溪边野桃树有开花的。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像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晚上尤其热闹,因为间或还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大兴场贩朱砂的客人,到杂货铺来述说省里新闻,天上地下说来无不令众人神往意移。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八担九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了,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向上的火焰说:“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

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猫儿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因这点迷信他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