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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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主妇集(4)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色已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那一阵风吹换了方向,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的人。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的浦市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耙耙,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

他预备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毛豆。到了晚上,把席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肉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测字的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话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愿意,有一点钱就可以乘年底圆亲,多一个人吃饭,也多一个人补衣捏脚,有坏处,有好处,特来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听说有这种好事,岂有不快乐道理。他连年积下了二十块钱,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预先买付棺木好,还是买几只小猪托人喂好。一听外甥有意接媳妇,且将和卖杂货的女儿成对,当然一下就决定了主意,把钱“投资”到这件事上来了。

“你接亲要钱用,我帮你一点钱。”厨子把存款全部从床脚下泥土里掏出来后,就放在贵生面前,“你要用,拿去用,将来养了儿子,有一个算我的小孙子。逢年过节烧三百钱纸,就成了。”

贵生吃吃的说:“我不要那么些钱,开铺子的不会收我财礼的!”

“怎么不要?他不要你总得要。说不得一个穷光棍打虎吃风,没有吃时把裤带紧紧。你一个人草里泥里都过得去,两个人可不成!人都有个面子,讨老婆就得养老婆,不能靠桥头杜老板,让人说你吃裙带饭。钱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两人商量好了,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带了东西回溪口。

出城时碰到两个围子里的长工,挑了箩筐进城,贵生问他们赶忙进城有什么要紧事。

“五爷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派我们办货!好像接媳妇似的,一来就是一大堆!”

贵生说:“五爷也真是五爷,人好手松,做什么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就做。”

“做好事就成佛,做坏事可教别人遭殃。”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像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吧。”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贵生到晚上下了决心去溪口桥头找杂货铺老板谈话,到那里才知道杜老板不在家,有事去了。问金凤父亲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回来,金凤神气淡淡的说不知道。转问那毛伙,毛伙说老板到围子里去了,不知什么事。贵生觉得情形有点怪,还以为也许两父女吵了嘴,老的走了,所以金凤不大高兴。他依然坐在那矮条凳上,用脚去拨那地炕的热灰,取旱烟管吸烟。

毛伙忽然失口说:“贵生,金风快要坐花轿了!”

贵生以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凤说:“不是真事吧。”

金凤向毛伙盯了一眼:“癞子,你胡言乱说,我缝你的嘴。”

毛伙萎了,向贵生憨笑着:“当真缝了我的嘴,过几天要人吹唢呐可没人。”

贵生还以为金凤怕难为情,把话岔开说:“金凤,我进城了,在我那舅舅处住了三天。”

金凤低着个头说:“城里可好玩!”

“我去城里有事情。我……”他不知怎么说下去好,转口向毛伙,“围子里五爷又办货要请客人。”

“不止请客,……”

毛伙正想说下去,金凤却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鸭子栅门关好了没有。

贵生看风头不大对,话不接头。默默的吹了几筒烟,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从屋后搬了一个树根,捞了一把草,堆地上烧起来,捡了半箩桐子,在火边用小剜刀剥桐子。剥到深夜,总好像有东西咬他的心。

第二天正想到桥头去找杂货商人谈话,一个从围子里来的人告他说,围子里有酒吃,五爷纳宠,是桥头浦市人的女儿,看好了日子,今晚进门,要大家杀黑前去帮忙,抬桥子接人!听过这消息,贵生好像头上被一个人重重的打了一闷棍,呆的转不过气来。

那人走后他还不大相信,一口气跑到桥头杂货铺去,只见杜老板正在用红纸封赏号。

那杂货铺商人一眼见是贵生,笑眯眯的说:“贵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好几天不见你,我们还以为你当兵去了。”

贵生心想:“我真要当兵去。”

杂货铺商人又说:“你进城看戏了吧。”

贵生站在外边大路上结结巴巴的说:“大老板,大老板,听人说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板举起那些小包封说:“你看这个。”贵生听桥下有人捶衣,知道金凤在桥下洗衣,就走近桥栏杆边去,看见金凤头上孝已撤除,一条乌光辫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红花,正低头捶衣。贵生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吹了,完了,一切完了,再说不出话,对那老板看了一眼,拔脚走了。

晚半天,贵生依然到围子里去。

贵生到围子里时,见五老爷穿了件蓝缎子夹马褂,正在院子里督促工人扎喜轿,神气异常高兴。五爷一见贵生就说:“贵生,你来了,吃了没有?厨房里去喝酒吧。”又说,“你生庚属什么?属龙晚上帮我抬轿子,过溪口桥头上去接人。属虎属猫就不用去,到时避一避!”

贵生呆呆怯怯的说:“我属虎,八月十五寅时生,犯双虎。”说后依然如平常无话可说时那么笑着,手脚无放处,看五爷分派人作事,扎轿杆的不当行,走过去帮了一手忙。到后五爷又问他喝了没有,他不作声。鸭毛伯伯换了一件新毛蓝布短衣,跑出来看轿子,见到贵生,拉着他向厨房走。

厨房里有五六个长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说笑。因为都是派定过溪口上接亲的人,其中有个吹唢呐的,脸喝得红都都的,说:“杜老板平时为人慷慨大方,到那里时一定请我们吃城里带来的嘉湖细点,还有包封。”

另一长工说:“我还欠他二百钱,怕见他。”

鸭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账那当然免了,你抬轿子小心点就成了。”

一个毛胡子长工说:“你们抬轿子,看她哭多远,过了大青树还像猫儿那么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说,大姊,你再哭。我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还是哭你怎么样?”

“我当真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吹唢呐的会说笑话,随即说了一个新娘子三天回门的粗糙笑话,装成女子的声音向母亲诉苦:“娘,娘,我以为嫁过去只是伏侍公婆,承宗接祖,你那想到小伙子人小心坏,夜里不许我撒尿!”

大家更大笑不止。

贵生不作声,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红脸长鼻子,心想打那家伙一拳。不过手伸出去时却端起了土碗,啯嘟嘟喝了半碗烧酒。

几个长工打赌,有的以为金凤今天不会哭,有的又说会哭,还说看那一双水旺旺的眼睛就是会哭的相。正乱着,院中另外那几个扎轿子的也来到厨房,人一多话更乱了。

贵生见人多话多,独自走到仓库边小屋子里去。见有只草鞋还未完工,坐下来搓草编草鞋玩。心里实在有点儿乱,不知道怎么好。身边还有十六块钱,紧紧的压在腰板上。他无头无绪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条,两丈官青布,一个猪头,有什么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国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卖纸客人做眉弄眼,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四老爷一个月玩八个辫子货,还说妇人身上白得像灰面,无一点意思。……看看天已快夜了。

院子里人声嘈杂,吹唢呐的大约已经喝个六分醉,把唢呐从厨房吹起,一直吹到外边大院子里去。且听人喊燃火把放炮动身,两面铜锣镗镗的响着,好像在说,我们走,我们走,我们快走!不一会儿,一队人马果然就出了围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许久还可听到一点唢呐呜咽声音。贵生过厨房去看看,只见几个女的正在预备汤果,鸭毛伯伯见贵生就说:“贵生,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帮我个忙挑几担水吧。等会儿还要水用。”

贵生担起水桶一声不响走出去。院子里烧了几堆油柴,正屋里还点了蜡烛,挂了块红。住在围子里的佃户人家妇女小孩都站在院子里,等新人来看热闹。贵生挑水走捷径必从大门出进,却宁愿绕路,从后门走。到井边挑了七担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过灶边去烘草鞋。

阴阳生排八字女的属鼠,宜天断黑后进门,为免得与家中人不合,凡家中命分上属大猫小猫到轿子进门时都得躲开。鸭毛伯伯本来应当去打发轿子接人的。既得回避,因此估计新人快要进围子时,就邀贵生往后面竹园子去看白菜萝卜,一面走一面谈话。

“贵生,一切真有个命定,勉强不来。看相的说邓通是饿死的相,皇帝不服气,送他一座铜山,让他自己造钱,到后还是饿死。城里王财主,挑担子卖饺饵营生,气运来了,住身在那个小庙里,墙倒坍了,两夫妇差点儿压死,两人从泥灰里爬出来一看,原来墙里有两坛银子,从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么。桥头上那杂货铺小丫头,谁料到会作我们围子里的人?五爷是读书人,懂科学,平时什么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么‘挨挨试试’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进城一输又是两千,被四爷把心说活了。四爷说,五爷,你玩不得了,手气痞,再玩还是输。找个‘原汤货’来冲一冲运气看,保准好。城里那些毛母鸡,谁不知道用猪肠子灌鸡血,到时假充黄花女。乡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爷认真了,凑巧就看上了那杂货铺女儿,一说就成,不是命是什么。”

贵生一脚踹到一个烂笱瓜上头,滑了一下,轻轻的骂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认货!”

鸭毛伯伯以为话是骂杜老板女儿,就说:“这倒是认货不认人!”

鸭毛伯伯接着又说:“贵生,说真话,我看杂货铺杜老板和那丫头先前对你倒很注意,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还不明白。其实只要你好意思亲口提一声,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鸭子各处飞,捞到手的就是菜,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贵生说:“鸭毛伯伯,你说的是笑话。”

鸭毛伯伯说:“不是笑话!一切是命,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头还只打量你同她俩在桥头推磨打豆腐!”说的当真不是笑话,不过说到这里,为了人事无常,鸭毛伯伯却不由得不笑起来了。

远远的已听到唢呐呜呜咽咽的声音,且听到炮竹声,就知道新人的轿子来了。围子里也骤然显得热闹起来。火炬都燃点了,人声杂遝。一些应当避开的长工,都说说笑笑跑到后面竹园来,有的还爬上大南竹去眺望,看人马进了围子没有。

唢呐越来越近,院子里人声杂乱起来了,大家知道花轿已进营盘大门,一些人先虽怕冲犯,这时也顾不及了,都赶过去看热闹。

三大炮放过后,唢呐吹“天地交泰”吹完了,火把陆续熄了,鸭毛伯伯知道人已进门,事已完毕,拉了贵生回厨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烛。厨房里许多人都在解包封,数红纸包封里的赏钱,争着倒热水到木盆里洗脚,一面说起先前一时过溪口接人,杜老板发亲时如何慌张的笑话。且说杜老板和毛伙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儿今晚上挨痛事情难受。鸭毛伯伯重新给年青人倒酒把桌面摆好,十几个年青长工坐定时,才发现贵生已溜了。

半夜里,五爷正在雕花板床上细麻布帐子里拥了新人做梦,忽然围子里所有的狗都狂叫起来。鸭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红,远处起了火。估计方向远近,当在溪口边上。一会儿有人急忙跑到围子里来报信,才知道桥头杂货铺烧了,同时贵生房子也走水烧了。一把火两处烧,十分蹊跷,详细情形一点不明白。

鸭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桥头,火正壮旺,桥边大青树也着了火。人只能站在远处看。杜老板和毛伙是在火里还是走开了,一时不能明白。于是又赶过贵生处去,到火场近边时,见有好些人围着看火,谁也不见贵生,烧死了还是走了说不清楚,鸭毛用一根长竹子向火里捣了一阵,鼻子尽嗅着,人在火里不在火里,还是弄不出所以然。他心中明白这件事,知道火是怎么起的,一定有个原因,转围子时,半路上正碰着五爷和那新姨。五爷说:“人烧坏了吗?”

鸭毛伯伯结结巴巴的说:“这是命,五爷,这是命。”见金凤哭了,心中却说,“丫头,一索子吊死了吧,哭什么?”

几人依然向起火处跑去。

二十六年三月作五月改作——北平

本篇发表于1937年5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1期(创刊号)。署名沈从文。

①蛇钻心病,指心绞痛。

大小阮

学校打更人刘老四,在校后小更棚里喝完了四两烧酒,凭他的老经验,知道已十二点,就拿了木梆子沿校墙托托托敲去。一面走一面想起给他酒喝几个小哥儿的事情,十分好笑。十年前每晚上有一个年青小哥儿从裱画铺小寡妇热被里逃出,跑回学校来,爬过学校围墙时,这好人还高高的提起那个灯笼照着,免得爬墙那一个跌落到墙内泥沟里去。他原欢喜喝一杯酒,这种同情和善意就可得到不少酒喝。世界成天变,袁世凯,张勋,吴佩孚,张作霖,轮流占据北京城,想坐金銮宝殿总坐不稳。学校呢,人事上也不大相同,除了老校长其余都变而又变。那爬墙头小哥儿且居然从外国回来作训育主任了。世界虽然老在变,有一件事可不曾变,就是少数学生爬墙的行为还好好保存下来。不过这件事到用着巡夜的帮助时,从前用的是灯笼,如今用的是手电筒罢了。他心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衣禄,说不准簿籍上自己名分下还有五十坛烧酒待注销,喝够了才会倒下完事。

打更的走到围墙边时,正以为今晚上未必有人爬墙,抬头一瞧,墙头上可恰好正骑了两个黑影子。他故意大声的询问:

“谁人?”

黑影之一说:“老刘,是我。你真是。”从声音上他听得出是张小胖。

“张少爷,你真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两个贼,原来是——”

其中之另一个又说:“你以为是贼,这学校会有贼?不是贼,是两瓶酒,你可不用吓了。把你那电筒照照我。不许告给谁。我们回来取点东西,等会儿还得出去,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声音也怪熟,是小阮。两个年青小哥儿跳下了墙,便直向宿舍奔去。

打更的望着这两个年青小哥儿黑影子只是笑,当真蹲在那儿等候他们。

他算定这等候对他有好处。他无从拒绝这种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