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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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命的倒计时

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届全国地方戏曲汇演,在崔嵬指导下,李雅樵与关啸彬的《百日缘》参赛并获奖。那时,李雅樵懂得了“掐时间”这个概念,正年轻的“老艺人”李雅樵,很乐意接受这些新概念。以后,无数台大戏、无数次录音、录像,都必须掐时间,准确到零对零。不幸的是他人生的旅程也过早地遭遇了“掐时间”,1992年他被查出患了肺癌,不可避免地要接受死神的倒计时了。

从“文革”算起,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李雅樵经历了两次生与死的磨难。“文革”,他想死没死成,那一次给了他生的力量是广大的戏迷群众。记得那次在前进四路工艺美术大楼临街的阳台上挨斗,所谓的楚剧“封资修”五大台柱被集体批斗。脑壳灌了水的“红小爹”们声嘶力竭地高呼“打倒”,围观的群众把前进四路堵得水泄不通。那场面,与其说是在批斗,不如说众人是在织成拉网式的保护,生怕上面被批斗的人会掉下来。沈云陔、李雅樵声名显赫,倒霉也引来万人空巷。有的群众公开地喊,李雅樵!李老师!想开点,我们还等到看你的戏呀!为了这批戏迷,他在楚剧的梦工场里又活了三十年。如今古稀之年,有时间摸摸麻将了,有闲心邀朋聚友,喝茶散心了,死神又在向他招手,真如杨乃武唱的那样,“人生在世如梦境”啊,这一次他真的不想死。他喜欢打麻将,什么规则的玩法他都玩过。大概是因为能体会大起大落的人生况味吧,他喜欢做大牌、胡大胡,赢钱成几何数地翻倍。他还喜欢照相,喜欢亲自下厨做红烧肉……如今,这一切都将离他远去。听说他查出了肺癌,看他的人络绎不绝,唱戏的人可爱就可爱在痴迷,李有众多的追星族,爱他也就爱在这一点上。老岳母高师太和一群婆婆戏迷们,请来一尊观音,天天拜,请菩萨保佑雅樵早日康复。第一次全国地方戏曲汇演时,他和关啸彬唱《百日缘》在全国获奖,那个背弓调仙腔散板“哑木头,哑木头,你是缘何不把我的妻来留?”一唱一个好。戏中,董永和七仙女分别时有一段对话:

董永:你许我一百天,要应我一百天。

七姐:四月初五到七月初五。

董永:这只有九十天。

七姐:初五至十三。

董永:那只有九十八天。

七姐:来一天,去一天。

董永:什么时来?

七姐:午时来。

董永:什么时去?

七姐:午时去。

董永:现在到了什么时候?

七姐:巳时已末!

一声“哎呀”,一阵惊恐的抖袖,满堂好。如今好不起来了,舞台上的董永留不住七仙女,现实中的李雅樵留不住好时光!在他人生的“巳时已末”到来之前,他要做点什么。

感人肺腑的一幕是他生命的最后一搏。李祖勋为老师找了个项目,由湖北人民广播电台给李老师录制《李雅樵流派唱腔系列节目》,得知这一消息,李老师兴奋起来。恢复工作后,又积累了不少新作品,他要重新筛选唱段,要调嗓、练声……病中的李雅樵,那几天精神格外好。克服病痛的折磨,全力配合录音和采访。听说要为李雅樵录节目,已重病缠身的易佑庄,二话不说为李雅樵唱段撰稿并主持解说。著名导演余笑予、老戏曲家龚啸岚,还有熊剑啸老师,都热情地接受采访,高度评价李雅樵的艺术成就。李老师的一排“忠臣良将”,京胡黄志忠、司鼓杨启旭以及胡继金等小乐队,一连一个星期在录音棚里鞍前马后的伺候着,省戏校的校长熊文波,把学校第五代学生带来请李老师传教。那时的李雅樵已年过七旬,那几天他精神矍铄、声如洪钟。《我愿嫁给他》老厂长的段子、《打豆腐》秀才的段子,不厌其烦地录,尤其是《摸包》中包公的唱段,音高,难度大,李老师一丝不苟,一到激动处,他那副满脸通红的标志性神情,让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暗中击节。在这个时候看大艺术家的精、气、神,你是最能悟到真经的。易老师此时的身体比李老师还差,他说一段话要让录音停下来,歇口气才能继续录。在这种状态下抢救的遗产,成了李老师和他的团队弥足珍贵的绝唱。

病中的李雅樵,在文化厅和楚剧院的关照下,接受了当时最先进的从德国引进的介入疗法,病情稳定了一段时间。病中,听说湘潭有个民间郎中的偏方有奇效,他要李祖勋去一趟,祖勋连夜赶到湘潭,买了三个疗程的一麻袋中药,乘汽车、赶火车,马不停蹄地赶回武汉。凌晨四点推开老师的房门,学生心疼老师,老师心疼学生,李老师拿出自己最好的一件夹克衫硬要学生穿上,说:“天冷,莫凉了。”垂暮之人能做些什么呢?学生在楼下排《铡美案》,老师在楼上窗口竖着耳朵听。学生收了工,他把祖勋叫到家里,告诉他哪一句差一“眼”,怎么唱才对。他躺在躺椅上,要祖勋把“一片丹心把国保”的表演走给他看,他只能做这些。高师太在一旁替他说:“李老师恨不得把他的东西都倒给你们。”祖勋一边走,李老师一边指导,连怎么勒网子不疼、不掉也讲到了,讲着讲着他兴奋了,高声唱起了“一片丹心把国保”。师娘一家人听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李老师的病好了。哪知道一阵嗝逆后,李老师大口大口地吐血!

李雅樵年轻时崇拜的偶像京剧大师林树森,是挎着青龙偃月刀在新市场大舞台上走的,他的岳父、大师高月楼,演完《二堂审子》一下后台,也是一口血把自己送到了那个冰凉的世界。而今李雅樵“一片丹心把国保”昂扬一呼,要以相同的方式去追随先贤——好生悲壮。

剧团的同事和学生都记得,恢复工作后,李雅樵承包了一个分团,被选为团长。为挺学生,他自己演配角,挂他的牌子,让学生演主角,像《寻儿记》就是这样。《蝴蝶杯》他坚持让张巧珍挂头牌,自己居后。演《送香茶》,他演赵宠的戏在后面,为了指导学生,他早早地扮好戏,在舞台边看李祖勋演保童,下来跟他讲“集攒的血汗钱”这一句,在哪里差一“眼”,应该怎么唱。承包组团时,当团长的他令人吃惊地提出,自己拿第三档工资,一档给学生李祖勋和张巧珍。大家反对说,你挂头牌演出,怎么让他们拿一档呢?据当时的分团负责人之一袁希治回忆,李老师站得高,看得远:“现在有消息说让我们剧团自生自灭,我要把大家箍到,不能让楚剧在我们手里灭了。”

一心牵挂着剧种的兴衰,身体力行地推动剧种的发展,是李雅樵作为大艺术家的核心价值。与病痛抗争了近两年,他经济上撑不住了,让学生去问问医生,30元一剂的药,能不能分两次吃?学生们明白,老师的病不是钱能解救得了的。躺在床上的那副瘦骨嶙峋的躯干,本身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在老师对生的眷念和渴望中,饱含着他对这笔财富如何能再发挥点作用的惦念。

中国戏曲“精深”、“博大”,也再简单不过。说到底,它是一种表达样式,表达方式,或者说它是一个民族情感特有的表达方式。一代代从业者,一批批优孟、伶官、花鼓、说唱艺人,创造和积累了成体系的表达手段。这些玩艺、这笔财富如影相随,以观念形态、情感表达、“非物质”的方式,口口相传,代代相传存留了下来。那些在各个时期引领潮流的伶王、泰斗、大师、巨匠,正是以自己特有的创造在戏曲长河里树立起了一座座里程碑。虽然他们曾经表现的内容已离今人远去,他们曾经的表达方式、方法,却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遗产。有如方块汉字,没有任何遗产能比它的年岁大。老祖宗留下的这点“绝活”,支撑了一个民族以自己的方式长存于世,用它与世界对话、交流、发展。戏曲,正是这样一种带有华夏文明印记的表达方式。它有它的特质,它是在特有的地域文化的大环境里生长出来的。你把这个表达体系整明白了,像方块汉字那样,作用是独特的,表现力是无限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概念的提出,为我们保护、继承传统提供了科学的思路。保护什么?继承什么呢?就继承这个东西。它附着在它曾经表达的内容上,它还可以表达正在发生的新内容、新观念嘛?我们接手的是这个大问号,解答这个问号,才使继承和保护“非遗”有了意义。

李雅樵高明、过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对戏曲、对这种表达方式有精到的把握,能触类旁通地运用它去创造和发展。不仅是他,所有有成就的戏曲艺术家,在这一点上都有共同的特征,只不过他们没能像我们今天这样用文字、理论具体地总结出来。

李雅樵的经典剧目,有的剧本本身并不怎么样,通过他的表演,二度创作后,它们成为了经典。戏曲有个“特异功能”,它的绝招是,用唱做念舞综合手段塑造人物,靠一个细节、一个生活瞬间,能演成一个经典剧目。它唱做念打的手段,跟写实戏剧很不同。戏曲不是不要剧本,但不完全依赖剧本。我省著名的戏曲导演郑维汉,对李雅樵的贡献和评价很到位,他说:“他的创造是抓住舞台和剧本给你提供的有限空间,擅长发挥,搞出经典的唱段,塑造出经典人物。”李雅樵搞戏有许多闪光的地方,凡有一点可利用的东西,他都能抓住,点石成金。他的《访友》、《白扇记》、《百日缘》就充分体现了这种创造功力。

老一辈戏曲艺术家成功的艺术实践活动给后人留下了许多宝贵的启示,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是他们所有的创造,都集中体现在用表演讲故事的能力上,他们的每一次创造,都为丰富戏曲艺术表现力积累了财富。后人在他们繁花似锦、回味无穷的创造成果里细细品评时会发现,所有生动的事例,都体现、归结到对表现力的丰富,对手段运用的创造性上。

“文革”中排《海港》,李雅樵没有资格参与创作,装布景、扛箱子却少不了他。《海港》头天演出就遇到了麻烦。“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一抓就起来”,这不只是唱唱而已,大吊车的效果,要通过一个集装箱从舞台一侧被吊到另一侧体现出来。头场演出,悬吊物就卡住了,舞美队也拿它没办法。这个难题交给了李雅樵,他三下五去二,把几个滑轮的关系弄明白了,大吊车又“厉害”起来了。

当时戏校食堂用的是大饭甑,那种木制的饭桶直径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大。一天,实在不能用了,请来个木匠修理,木匠摇头说:“我是细木,这是圆木的活,我干不了。”校长黄振当时也在“劳动改造”,建议让李雅樵试一下。只见李雅樵围个腰裙,背个工具包,左耳朵夹支烟,右耳朵夹支铅笔,俨然一位老木匠装扮,说了声“我试试”,七手八脚就把饭甑大卸八块。大饭桶一散架,就意味着全校几百号人吃饭的压力全落在李雅樵的头上了。只见他要紧不慢地把“槐货”的“圆球”烟一叼,给饭甑的木板一块一块编上号,自制了一把半弧形圆规,又做了一把上销子用的木钻,不知又从哪弄来一把圆木刨,换的换,补的补,刨的刨,嗨呵呀呵就干将起来,尤其是最后把大饭甑箍起来的功夫绝对专业。就这样,专业木匠修不好的饭甑,艺术家把他修好了。十年后,他在《我愿嫁给他》一剧中扮演老厂长,他自己创腔自己演唱,“一颗小树苗,十年成材料,做成凳子亏木匠师傅划墨打眼,锯刨凿雕”,那种旋律的精到、表演的微妙,就是生活和艺术高度完美的结合。

李雅樵能解决问题,是他的创造能力帮了忙,他的价值也由此凸现。修饭甑和作曲、创腔有联系,把道理和规律弄懂弄通了,触类旁通,一通百通。这也就是为什么李雅樵能出好戏、出好腔的原因。不让李雅樵唱戏,估计也会出个当代鲁班。

作为口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戏曲,在传递的过程中,它的信息量、质感,再高明的学生也会把老师的玩意给弄丢掉一部分。有什么好法子至少让它的精华部分保留下来?细想,在一个个经典剧目的背后,总能找到一个叫创造力的精灵在其中发生作用。找到它,就找到了生产好戏、乃至生产李雅樵的方法。找到它,把李雅樵的玩意继承下来就不是问题,再出几个李雅樵也是可能的。

1994年2月16日晚9时15分,深受湖北群众喜爱的楚剧表演艺术家李雅樵,因患肺癌医治无效,溘然辞世,享年72岁。送殡的那天,车队行至汉口殡仪馆的途中,一户迎亲的人家正在播放喜庆的音乐,那声音正是李雅樵的《紫金炉内烟飘渺》。

李雅樵没有办法选择生死,但他选择了一个好方式,把自己永远地融入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