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祥
李雅樵表演艺术,有着穿越时空的韧性和魅力,经得起历史的淘洗、时间的验证、人心的拷问。尽管人生蹉跎、命运坎坷的李雅樵已离我们渐渐远去,而他生命的结晶,却几十年如一日,惠施楚剧子孙,愉悦荆楚百姓,扎扎实实、稳稳当当生存于楚剧舞台,渗透于楚剧创作,强健着楚剧肌体。不管业内外人士乐意不乐意,关注不关注,或自觉不自觉,它都以无可争议的独特方式存在着、延续着。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愿我们能通过对他的纪念和研究,重新认识李雅樵表演艺术的价值,找回楚剧美学思想与艺术精神,增强几度崛起又几度失落的文化自觉。
一、李雅樵表演艺术及其文化价值
楚剧前身“花鼓戏”进城前,艺术手段相对贫乏。但进入武汉就意味着占领了文化至高点,因为较少排他性而成为多种艺术手段融会贯通的汇聚体,弱点很快转化为优点。年轻的楚剧敞开胸怀猛吸多种适宜的文化营养,迅速丰满了羽翼。其生角艺术历经了三代优秀艺术生命的承接传递,便到达了至高点。
生于1896年的陶古鹏,既是楚剧第一部史论《楚剧概言》的著述者,也是一位优秀的生角艺术家。在楚剧进城立足未稳又屡遭禁演的艰难时刻,他一面奔走呼号,一面组织改良楚剧。他改良的三步曲:一是用胡琴伴奏替代人声唱合;二是改良鄙俗不通的词句;三是改良淫荡不雅的动作。时人邓先难著文说陶因“多见多闻,故每一出场,其工架、仪表、说白、唱词,均有出类拔萃之处”。陶古鹏改良楚剧音乐、唱词与动作的三大着力点,对后之来者是无声的指令、生命的引领。于变声期为陶操琴一年的李雅樵,必定是心领神会、成竹在胸。
如果说陶古鹏为发展楚剧生角艺术提供了准确而又聪明的着力点的话,那么著名生角艺术家高月楼,则在人物的个性化与情感的细腻化方面,为李雅樵提供了艺术示范。
高月楼是坤旦艺术家沈云陔的黄金搭档,曾共同撑起抗日时期“问艺二队”的楚剧天地。艺术条件并不优越的高月楼,以他对大小角色激情而又生动的演绎及其为艺的执着与严谨,赢得较高声誉。尤其是他扮演《断桥》之许仙所创造的“磕下巴”动作,幽默的揶揄如神来之笔,令业内行家至今念念不忘。这位恩师、岳父的艺术惠泽,当然是李雅樵表演艺术的“近水楼台”了。
文化艺术的发展往往有个积累渐变的过程。陶、高、李是楚剧生行艺术渐次走向成熟的三层阶梯。他们之间是三度递进关系。由于种种原因,陶与高不可避免地有着各自的局限,因而在艺术上未能达到高层面的综合平衡。奔向楚剧生行艺术更高境界的使命,就落在了后生李雅樵肩上。
通过感性经验渐渐悟得楚剧精神本源的李雅樵,纵横捭阖地整合各大剧种及前人优长,创建了渗透现实主义精神的生活化、个性化戏曲表演新形态。其文化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1.李雅樵表演艺术是率先进入以现实主义精神渗透戏曲表演艺术的先行者
源远流长的中国戏曲有着丰厚的艺术积累。然而,依赖程式而懒于创造的程式化表演痼疾,却让观众产生了审美疲劳。求新求异的社会审美需求,给楚剧提供了机遇,也为李雅樵表演艺术提供了条件;九省通衢戏剧文化的丰盈交汇与一个智慧生命的相遇,共同铸造了李雅樵表演艺术。他在“戏改”之初的20世纪50年代,就进入以内在为依据、以生活为底蕴、以传统为借鉴、以创造为主导的新型表演境界。而那时的戏曲表演,还处在对程式与行当技巧的津津乐道之中。直到今天,真正进入这个境界的戏曲演员仍然是少数。楚剧也不例外。
李雅樵表演艺术,技艺全面,意识超前,在美学上具有相当的含量。他内有对角色的准确把握与情感精细体验,外有捕捉世俗生活情态与选取传统演技的高度融适化合,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俗雅互映的草根文化韵味。由他主演的《杨乃武与小白菜》爆满百场,一票难求。不仅将当时的武汉戏曲舞台装点得妩媚多姿、生机盎然,也创造了街头巷尾楚声不绝于耳的社会性痴迷。李雅樵表演艺术,是楚剧生行艺术的典范,也是楚剧艺术走向成熟的标志。同时也为传统戏曲表演模式的现代化转型,较早提供了成功范例。
可惜,正当他的艺术如日中天时突然退出舞台,以至其舞台艺术生命断裂,亦未能撑持出应有的影响力。
2.李雅樵创建了独树一帜的李派声腔艺术
李雅樵声腔艺术是楚剧艺术的瑰宝,是承载楚剧美学精神的艺术奇葩。所幸音乐是不受空间制约的时间艺术,李派声腔的精研细磨,因而未受“断裂”的影响。这里出现了奇特而又靓丽的人文景观:李派声腔艺术与李雅樵相濡以沫、生死不弃,那怕是晴天霹雳、暴风骤雨,只要一息尚存,也要相互完善,共同追寻真善美!李雅樵赋予声腔艺术日臻完善的健美优雅体魄;而声腔艺术,也以它独有的体贴慰藉着李雅樵荒凉的心境与孤寂的生命。这种生命的双向给予与塑造,磨砺出李派声腔唱词的白话语境化、旋律的黄汉语调化、结构的抒情性和演唱的讲述化,并能绘声绘色地传达出乡间里巷普通百姓的审美情趣与精神格调。
李派声腔艺术的独到之处有三。
一是:集文、导、音、演为一体的独特创作模式,拓展了李雅樵理想与才华的施展空间,获得了更大的主体性自由。因而也是他声腔艺术的成因之一。拥有“一杆子到底”创作才智并取得巨大成功的李雅樵,是楚剧艺术史上十分罕见的奇才。
二是:李雅樵以楚剧美学精神渗透唱词的改造,大胆地以平民口语化突破了传统的诗赋化,让唱具有了当面交谈的亲切与随和。中国戏曲千年沿用的唱词模式,让李雅樵不经意间给颠覆了。虽有行家的赞许和观众的踊跃,但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加上缺乏理论的敏锐与支撑,我们对这令人震惊的艺术嬗变却几十年浑然不觉。殊知,当代著名剧作家盛和煜获得巨大成功的乡间诗剧《十二月等郎》,不正是追求“白话语境”的“唱念一体化”?而这已是距李派声腔问世半个世纪后的事了!
三是:李派声腔艺术,在结构形态、板式运用、旋律走向,以及润腔法等方面,都有熔铸古今戏剧优长的独到创造。京汉剧句尾甩腔技术、润腔的顿挫铿锵、叠句造势而后松的对比技巧等等,都被他巧妙地化用,变成了别具一格的李派声腔结构法和润腔法。千年积淀的戏曲优良传统,无疑增添了李派声腔艺术的文化厚度与审美亲和力;而李派声腔的灵动放达、亲切温润、优雅清新,终使李派声腔具有了穿越时空的恒久魅力。
3.李雅樵表演艺术的独特美学格调
有着艺术哲思智慧的李雅樵,让自己的表演艺术呈现出超越思想与技艺的一种韵致,一种境界,一种美学意境。
一是:自由中藏规范,无派之派。
博采众长并融化创新,使李雅樵表演艺术独具自由中不失规范、规范而不限自由的灵动洒脱。他是“借得百花一缕魂”,装点李派艺术的自然清新。尤为难得的是,他将话剧的内在技巧渗透在不拘一格的表演艺术之中,形成内在充实丰满、外在精当大气的个性化表演,给戏曲表演注入了灵魂。因而,他演的人物不矫情、不游离,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写意的戏曲、写实的话剧,这两种相异的美学体系,在李派艺术中获得了天衣无缝的融合。
二是:俚俗中寓雅致,高雅而不失俚俗。
戏曲本是雅俗共赏的艺术。楚剧更是以俗见长。但,俗也应有自己的文化韵味。戏剧的审美职责,是要沿着俗文化方向、跟随时代的脚步顺势向前生发。因而,那种矫情作伪、歇斯底里,将俗情俗语往俗不可耐方向死拉硬拽的做法,是审丑而非审美。李雅樵追求的是俗中之雅、雅中之俗,雅俗互映、相辅相成。这使李派艺术呈现出以俗为本的优雅、高雅和儒雅,不仅提高了楚剧的文化档次,也为戏剧如何创造俗文化之雅提供了范例。
三是:含而不露、激抒适度。
张弛自如、含而不露,是李派艺术又一突出韵致。相比那些激情充盈、外向火爆的艺匠式表演,它如深谷幽兰,天外飘香。李雅樵曾这样指点年轻时的张巧珍:“唱戏不能足劲,处处用劲反无劲。”她如今回味起来,不禁感叹“真是金玉良言”!将诸多对立形态相继地对比运用,以达到相互映衬、对比生辉的艺术效果,这就是艺术哲学。李派艺术的老辣圆熟在于:激抒有度、藏露有节、抑扬互补、交相辉映。如他表现唐王恼火郭暧居功自傲的那一“惊”:在“单槌”中,他眼皮都未动一下,只是心头一震;接着停顿片刻,再说话。这里,以外部的“冷”映衬内心的“激”;以瞬间的“静”预示即将暴发的“动”;用声音的“抑”反衬心中的“恼”。这就把这个具有特殊身分的皇帝岳父对女婿臣子的“恼”,表现得既深刻又生动。此意境可见一斑。
二、李雅樵其人及其文化生态环境
来自农村、谋生武汉的父母赋予他聪慧勤奋的生命,浩瀚的长江哺乳了他艺术的灵气和悟性。人称“绝顶聪明”的李雅樵,一生与艺术有奇缘:幼年为心中之所爱弃学从艺,他广涉博采,打下深厚全面的艺术根基;年轻时牺牲人生常态赢得艺事通道,“好风凭借力”登上舞台艺术的高峰;盛年时九死一生不断戏缘,以人生的悲怆托举起艺术的辉煌。他如一本经典书,意蕴丰厚,经读耐咀嚼;他似一杯百味酒,人生况味复杂,品咂意味深长。
1.李雅樵品格
李雅樵有着沉静多思、善良至诚、谦逊好学、从善如流并勇于牺牲的优良人品,这是他取得卓越成就的人格保证。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他不同流俗的如下艺品:一是他兴味多向的开放性文化追求。他说过:“我这个人就是肯板命,光有志向不行,还要有手段。”他从蒙师王月芳习生也学旦,又从家班班主王春祥师傅处学得文、武场面与管理,他还演汉剧、唱京剧。凡戏曲艺术关键部位的技能,他都拿得起放得下。这不仅为此后的艺术攀登打下了深厚的根基,也为发展中的楚剧艺术丰满了受援触须。二是他具有灵敏的艺术感知力,善于识别、敢于探索、精于创造。正是这种眼光与才情,使李派艺术不乏汉剧的铿锵、京剧的滋养、话剧的魂魄,但都融汇在楚剧的俚俗清新之中。三便是他对艺术美学的感悟能力。如果说上述两点艺术品格尚属实践范畴的话,那么,这后一点则是具有一定难度的理性命题。李雅樵未能留下多少有关艺术思想的文字,但从他一生贯穿于艺术中的恒定因素及其特色,我们看到了他执着追求的理性光辉。如他对楚剧本体精神的实施与坚守;对戏曲表演艺术最佳美学境界的呈现;对艺术哲理恰如其分的把握等等,都体现着他思想的厚度与理性的自觉。毫不客气地说,身处信息爆炸时代的诸多演职员,却常常处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尴尬,演了一辈子戏不知如何把戏演好,赖以为生的剧种却不知自己剧种的优长何在。让人惊讶和感佩的是,从小在舞台上摸爬滚打的李雅樵,又身处艺术理论相对贫瘠的年代,却能拨开层层迷雾直取艺术真谛。这种可贵的灵性与悟性,使得年轻的他度过短暂的茫然期,就迈上了悟道守道又创道的成功之路。
2.李雅樵的时代与人文际遇
个人才智与勤奋只是成功的先决条件,而良好的文化土壤却是成功的保证。李雅樵风华正茂的年龄恰逢雨露春风:一逢新兴共和国诞生期,楚剧得到执政党极大的关爱和扶持;二逢楚剧艺术正处于攀登成熟的高峰期,艺事兴旺,宏图待展,求才若渴。李雅樵正是此刻得到沈云陔的关注与接纳。
沈云陔是将楚剧推向高峰的领军者,也是高举楚剧艺术精神的一面旗帜。他给予李雅樵的是一个人才荟萃、朝气蓬勃的楚剧第一团,是一个艺事精进、观众踊跃的舞台,以及用最通俗语言所传导的楚剧艺术精神。厚积而薄发的李雅樵,回赠给楚剧的是惊人的艺术创造潜力,独具魅力的艺术形象,以及将楚剧美学精神渗透每个人物、每句唱腔并终身恪守其道的精诚。
如果说沈云陔及其团体是李派艺术诞生的文化土壤的话,那么,文化巨将的指点则是李雅樵艺术的雨露阳光。
建国初期,以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会演”为凝聚点的“戏改”运动及崔嵬等文化巨匠的指点,是李雅樵表演艺术领悟现实主义精神的催化剂。李雅樵曾以《百日缘》参加中南区及全国第一届戏曲观摩会演。在历时两年多的排戏、参演与巡演中,与崔嵬、陈荒煤、吴雪等艺术大家相濡以沫,并得到他们细心具体的指点。这无异于上了个艺术大学。理性的滋润点石成金,从此,他的艺术进入了一个质变的崭新阶段。
黄振,是李雅樵命运中的又一人文亮点、命中贵人。这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在文艺界呼风唤雨的奇人,以他过人的胆识、坦荡的胸怀和真诚的人格,充当了李雅樵尴尬处境的保护伞。这个有点机趣、荒唐,又略带几分辛酸的故事,让黄振自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却给予了李雅樵人性的温暖、命运的转折和艺术生命的第二舞台。
李雅樵以虔诚的仆人心态感恩生活,以夜以继日的教学报答艺术。他的学生说:“他没有节假日,也没有寒暑假,全都用来教学。”他争分夺秒是欲实现“两年内带出这批学生”的愿望。那令人惊心的高超艺术,那孜孜不倦的说戏操琴,以及那顶着碓臼还认真跳舞的人生状态,让年轻纯洁的眼睛高山景仰、领略人生并终生难忘。以至由心结滋生一种文化自觉,促成这次对李雅樵表演艺术相对深入的研讨。
教学圣地,给予了李雅樵教学、研究、创作一体化的条件。离开了心爱舞台的他,竟在一个狭窄而又宁静的空间收获着创作的喜悦。需要与可能,让他进入了音乐作曲家行列。于是,《杨立贝》、《节振国》、《红管家》等剧的音乐设计,让李派声腔艺术发生了升格与升质的双重超越:由一行特色升格为剧种整体特色;由一角的艺术佳境升质为整体声腔佳境。
甩袖理须的手何以能握起旋律之笔,悦耳的唱腔如何能变为纸上密码?这里不能不提到李雅樵人文际遇中又一位重要人物,即同李雅樵互为师友的杰出楚剧音乐家易佑庄。
易佑庄是楚剧音乐实现时代性转型的功臣,也是李派声腔艺术的知音与催化剂。求知欲旺盛的李雅樵视易佑庄为时代吹来的春风,见面不久就向他学简谱。这可能是李称其为师的原由。而实现“知识分子艺人化”的易佑庄,又何尝不视李雅樵为师呢!他们的合作方式特殊而有趣:一出新戏付排前,先由李雅樵进行声腔原创,易佑庄记谱;易进行加工后,再由李唱响舞台。这智者接力的双向升华,将李派声腔艺术推向了高峰。易佑庄是李雅樵相得益彰的艺术搭档,也是他进入音乐设计行列的桥梁和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