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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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从《杨乃武与小白菜》论李派表演艺术(2)

第三个公堂前,有一场探监的戏。杨的胞姐淑英,在刑部夏府帮工多年,她告知杨,夏母礼佛行善,恳其出面,夏同善必会接案。杨对朝廷早已绝望,无奈胞姐一再劝慰,才允写诉状。此场戏以唱功见长。李雅樵在“诉冤”一段唱中,把李派声腔抒情传神的特点尽情表现。李用迓腔中懒腔的深沉唱法,把杨的人生感悟、绝望、愤懑之情,作了绘声绘色的宣泄。当唱到“蝼蚁尚且惜性命,小弟又何尝不想求生?……钦差到此更不讲理,逼口供在小弟足上钉铁钉”时,唱得是声泪俱下,愤懑难平,观众莫不热泪盈眶。唱到“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做官的人哪一个有良心”时,是咬牙切齿,字字如刀,表明了与满清王朝决裂的决心,引起观众深深同情、纷纷叫好支持。杨乃武刑伤难支,淑英趴在地上以背作案,他才开始颤抖双手泪流满面,在姐姐背上写完诉状。这段戏的表演感人至深,深刻展现了李派唱做的功力,在场观众莫不热泪涟涟,哭声一片。

第三个公堂是刑部大堂。淑英呈状后,为醇亲王获知,禀明慈禧,决心以此案为突破口,借党争铲除东太后势力。杨并不知情,对复审不抱幻想,决心以死抗争,誓不屈服。李雅樵采取的演法是“沉默以待,静观其变”。杨在低沉的“阴锣”声中上场,身披枷锁,拖着被酷刑折断的右腿,一步一跌走向台中,舞步优美,然后半卧半坐一个亮相,一言不发,一副困兽犹斗的架式。被问及案情,杨嘲讽答道:“请大人先用刑,小人愿先打后招。”夏说:“朝庭王法,哪有先打后问之理?”杨抓住时机进行抗争,将各级官吏酷刑逼供之事一一尽诉。传刘锡彤对质,刘竟将蝌蚪文“屈打成招”说成是点点墨迹,令夏哭笑不得。问及供状上品字一事,李雅樵用强劲的快迓腔,控诉巡抚大堂炬刑逼供的非人遭遇,唱到“写了一个品字恨千秋”时,怒火冲天,声如雷鸣,表达了对贪腐官吏的仇恨和抗议。整个复审,因为所有官吏、衙役涉案人等,均被买通封口,自然什么也审问不出什么,只好不了了之。但杨乃武却凭大智大勇,把对手批得瞠目结舌,洋相尽出。

第二个监会(密室)是全剧的高潮,也是戏剧冲突、情感纠葛最激烈,人性美、人情美揭示最深的一场戏。李雅樵用刚柔并济的演法,把人物的心灵、情感、爱恨情仇宣泄到极致,充分展现了李派表演艺术之高超。一开场,昏暗的烛光,幽静的密室,静得可怕,杨乃武如一尊雕塑,坐在桌旁。在低沉的“阴锣”声中,狱卒带小白菜上场。这死前的相会,让两人都惊呆了。见杨遍体刑伤,小白菜悔恨交加,扑通一声跪在杨面前痛哭“二少爷,是我冤枉了你”。这一跪,把小白菜的善良、钟情温厚的秉性和可悲可怜的愧悔之情,都袒露在杨乃武面前。

杨乃武非但不计前嫌,反而百般温情地近前,用初恋时的称呼,亲切地叫了一声“秀妹,请坐,请坐”,双手搀起,敬上一杯酒。小白菜已是泣不成声,引出了“今夜不谈冤枉事,且叙衷肠离别情”这一李派经典唱段。这段词虽只有20句,但内涵丰富,情感复杂,它表叙了杨、葛之间的真挚情爱。杨抱着仁者之心,怜爱小白菜,对被诬一事毫无抱怨,反而百般同情安慰,宽容呵护,用爱化解她心中的寒冰。他们一起回忆旧时相爱的甜蜜,谈雄心壮志和希望破灭的人生感悟。这段声腔并无复杂的板式变化和旋律上的卖弄,它是那样的朴实、生动、口语化,把死前情侣掏心倾诉的独特意境心曲,通过娓娓的演唱演绎出来,既有浓郁的楚剧味,又优美动情、醉人心脾。经作曲家易佑庄和李雅樵合作,精雕细刻,可谓是大俗大雅,一曲听罢,令人终生难忘。这才是楚剧音乐改革的范品。

忆及两人相爱的甜蜜,李雅樵唱得是情真意切,到“今日里更应该尽醉谈心”,一片关爱之情,诚挚万分。当小白菜愧疚抬不起头时,李又用劝慰温存的语气唱出“人生在世如梦境,生死又何必挂在心?”唱到“杨乃武幼读诗书苦发奋,实指望会试进皇城”的抱负,李雅樵唱得激情满腔。接下来“又谁知大祸平地起,皇城未进进了监门”时,李用了一个翻高的拖腔,表达对突变的惊心。到“功名被革去,罪衣穿在身,囚车成了坐轿,周身受毒刑”,李用了一个硬朗加速的快三眼,用叠句形式堆唱,表达对横遭迫害的愤怒不平。到“反被那千人骂来万人恨,有苦难诉,有冤难伸”,李却放慢了节奏,强调这场冤狱,对心灵和人格尊严的伤害之重,和有冤难伸的怒吼、抗议。到“想不到你我今天还能够同饮这杯断头酒”时,用了一个较长的行弦,连连饮酒数杯,压抑愤怒。略为平伏后,一个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小静场,让人遐想万千,然后缓缓唱出“是这等纵死九泉也甘心”。这既是最后一次慰抚小白菜,也是自慰。仁爱值千金,人生能与爱人死在一起,能共度最后的一刻,也算是爱得值,不负此生,这是他俩对爱的评价和人生感悟,实为凄美。可他俩又都是含冤至死,虽强颜欢笑,却又死不甘心哪!这段戏的声腔、表演震撼人心,每演至此,观众已是哭声一片,悲痛至极。

以后还有几段可称是珠联璧合的对唱,也十分精彩。对两人心态作了深刻的揭示,令人断肠心裂。当杨乃武唱到“我纵死也要做一个明白鬼,你讲一讲,我到底替谁做了替身”这段快三眼,唱得悲惨凄切,声声含泪。在杨的爱心抚慰和深情感召下,小白菜愧悔交加,终于挣脱重压,讲出了真凶:“杀人的凶犯不是你,就是那刘知县的儿子刘子和。”谜底揭穿,犹如点燃炸药桶的引线,杨乃武恍然大悟,如火山爆发了。一场惊天大案,竟是由知县之子骗奸谋命引起,小小知县为庇护儿子,竟用金钱行贿,收买了几乎整个朝廷,吏政之腐败,王朝之不可救药,令杨乃武彻底绝望了。他大喊一声“啊!”唱出了与满清决裂的心声“骂一声满朝中狐群狗党,一个个衣冠禽兽在朝廊,杀人的凶犯漏了网,我无辜之人刀下亡。死后若有阴朝府,我到那枉死城中走一场,邀约古今屈死鬼,要把那贪官污吏、虎豹豺狼、黑暗的社会一扫光!”

李雅樵这段腔,唱得满弓满调,高亢激昂,一句一个好。同时拉出大幅度的舞台调度和各种优美的步幅,身段动作,顿时满台是戏,戏剧冲突达到高潮,气氛几乎爆炸。唱到最后一句,冲到桌边,掀翻酒菜,扶桌举拳,一个雄狮怒吼般的亮相,如雷劈电闪,让整个剧场都沸腾了!观众又吼又叫,掌声雷动。这场景是当年剧场所少有的。此时密室窗口灯亮,醇亲王、夏同善显影哈哈大笑。葛、杨始知,是刑部破案之计,同呼“大人伸冤”。

一场惊天奇案,只是在宫廷内讧和党争的闹剧中始得昭雪,虽元凶被诛,罢掉了朝廷一百多个顶子,但小白菜却被慈禧送入尼庵,与青灯黄卷相伴终生。杨乃武仍被革去功名,拖着伤残的身躯,与大清王朝决裂而去。这不仅是个人命运的悲剧,更是一个社会大悲剧。它告诫我们“贪腐不除、国无宁日”。一代王朝覆灭的历史教训,也是长鸣的警钟。

杨乃武一剧,之所以成为经典,李雅樵先进超前的戏剧观、美学取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追求时代精神、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在此剧表演艺术和人物基调定向上,我们可以深刻感受到。李雅樵不是把它作为一个孤立的人物命运悲剧来演,而是与社会命运交织在一起,作为一个社会大悲剧来演。他塑造的杨乃武形象,以仁者定位,爱人、爱光明、爱生活,这都反映了当代百姓的普遍追求和社会审美趋向,具有很大的代表性。他把表演的戏胆,定位在一个大清顺民的觉醒和与王朝的决裂上,而不是定位在个人命运的悲欢离合上,这就给予了这个悲剧以深刻的社会内涵和厚重的人文含意。腐败吏政不仅摧残人性、荼毒百姓,也毁灭着一代王朝。过去是这样,将来还会是这样。李雅樵认准了这一时代精神,进行创作,赋予了作品以跨时代的生命力,引起观众共鸣、欢迎。现在再复排演出,相信会取得更强烈的社会反响和热议。这就是艺术生命力之所在。一谈思想性与艺术性的结合,在娱乐性走红的今天,就会有教条的老生常谈之嫌,但这又是我们研究李雅樵艺术,必须总结的一条经验,不可忽视。

李雅樵的一批剧目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它们既展现了李派的丰硕成果,也是时代精神、美学取向的胜利。

从《杨乃武与小白菜》一剧,我们可以总结出,李派表演艺术的风格是“优美、大方、内涵丰富、雅俗兼具,既有唱做念舞的严格规范,又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角色韵味。”这是它的共性。但也因剧目和角色差异,而各具角色韵味和美学特点。如《打金枝》的美,是帝王之家的雍容华贵之美;《访友》的美,是一种凄美;《白扇记》之美,则是社会底层、江湖流浪艺人的土俗之美;《杨乃武与小白菜》展示的却是病态之美……总之李雅樵的表演艺术风格,既相对统一,但又丰富多彩而多变。这是他留给我们的一笔宝贵财富。

李派不仅是小生行当的一个流派,从广义上讲,它是楚剧表演艺术改革创新的一个大流派。它的戏剧观、美学观、创作方法不断进步,它对楚剧艺术综合美的追求,对音乐声腔改革如何继承创新的独到见解和艺术实践等等,都值得我们去认真探讨研究,这对楚剧各行当的改革、对楚剧今后的继往开来,都有借鉴价值,将是一件极有意义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