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雅声楚韵唱渔樵:李雅樵诞辰88周年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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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天人李雅樵

沈虹光

楚剧同仁纪念李雅樵,聚会研讨他的艺术已不是第一次了。一位造诣高深的前辈远去,后人追思开个研讨会,并不特别。但一开再开,而且是民间自觉发起,自觉掏钱出书出牒还要开演唱会,这情形就比较少见。

一个剧种不论大小,总有一个或几个代表性人物,影响大的如豫剧的常香玉,汉剧的陈伯华,黄梅戏的严凤英,声名远播越过了本乡地界,几乎成为地域的标志。那时没有什么“国家一级”职称,也不评金奖银奖,就凭市场选择、观众认同,大家愿意买他们的票看他们的戏,就红了。小剧种影响小,小到只在一个山区县域流行,如湖北的竹溪山二黄、崇阳提琴戏,其中也有尖子演员为代表,也是有观众喜欢才冒出来的。

楚剧流行的区域不算小,观众也多。前不久电台做戏曲节目,邀我代表文化厅介绍保护地方戏的政策,戏迷当场跟我通话,电话接都接不赢。楚剧的代表人物不止一个,如果把楚剧比作一支舰队,沈云陔、高月楼可以算是高高飘扬的幡旗吧。有老人回忆,曾看见前进四路楚剧剧场门口人头攒动,每天下午六点钟就等着,就是要听关啸彬的《百日缘》。所以关啸彬也要算一面旗。这些代表人物的水平,其实也就是剧种的水平。

李雅樵也很有名,但名气跟其他人不大一样。

初次听说李雅樵时,我还是省话剧团的小学员。省话与省戏曲学校毗邻,早上可以听到那边咿咿呀呀吊嗓子,晚间可以听见那边的锣鼓。曾经传过来一个大新闻:戏校的黄振校长把一个犯人从牢里弄出来了,让他给学生教戏!早上接出来,晚上送回去,牢里还派管教干部跟着!那可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绝没有冤假错案一说,抓进去的都是“坏人”。黄校长的动作是触礁踩雷的,胆子太大了!只是楚剧的名老艺人很多,黄校长为什么要顶着雷冒着风险去请一个“犯人”呢?难道此人身怀绝技?抑或有独门暗器或独门秘笈?我很好奇,没有见过他,更感到神秘。我记住了神秘犯人的名字:李雅樵。

“文化革命”中,李雅樵已到了省楚剧团,后来又下放到荆门农村。省话剧团也有人下荆门,我打听:李是个什么样的人?被问的人笑道:他呀,聪明,什么都会,嗓子好,扮相也好,年轻的时候在台上迷死人,姑娘婆婆跟着他跑,演到哪儿追到哪儿,要不怎么坐牢呢?就是这个事。我说,哦,是别人要找他呀?回答:嗨,找他的人多了!

直到“文革”后,我才见到李雅樵。他很老,老得干缩了,在舞台上显得很矮小。当时他演的是一个老绅士,仔细看,看出他五官周正,眉眼英气依稀,举手投足也有章有法。只是戏太少,也没有唱,怎么也不抢眼。穿一款团花缎面长袍,簇新的,腰身有点空荡荡,把人显得更瘦,像久病初愈地撑不起来。

李雅樵到底特别在哪里呢?近年因工作接近了楚剧和楚剧同仁,才有了些体会。艺术不论什么形式什么门派,归根到底要有魅力。魅力是什么?就是让人看了还想看,听了还想听。李雅樵有这个魅力。凡是看过他的戏、听过他的唱、得到过他的指教、与他相与或还够不上相与、仅仅翘首遥望、聆听的人,就都忘不了他,说起来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就像一出好戏刚刚散场,而他正热汗淋漓地在后台卸妆。他以这种方式存活着,过滤了现实人生的萎缩和不堪,只剩下精粹的声腔做派,余音绕梁,步步有彩,这就是他的特别。

他念书不多,没学过作曲,却时常神迷技痒地改词儿编曲;他不安分,京剧汉剧、大戏小戏、这派那派,他什么都“偷”,“偷”来就成了自己的,被“偷”的竟不讨厌他,还笑,夸他鬼精灵;他无师自通地能打鼓会操琴,别人不行了他自己上,什么戏经他一演一唱一摆弄,就变了样,有如拭去了蒙蒙灰尘的宝镜,顿时熠熠闪光;他编创的一些唱段至今仍是经典。

学一段或几段李腔不难,难的是传承他的艺术。比如唱腔,先得有他那样的好嗓子,这是硬件;再得有创造——不是对着别人谱好的曲子唱——的灵性,这是软件。硬件软件都有了,还要有合适的生态,一夜春风梨花满园,得要天时地利人和。那么,我们研讨他还有意义吗?有。人类的智慧和灵性是不绝的,人们在回忆中玩味咂摸,陶醉享受,也在滋培期待,说不定什么时候,那微绿的芽尖就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给人们新的惊喜。

1994年2月的一个晚上,躺在省楚剧院家中的李雅樵吐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口气。几天前,学生在排演场演戏,他还想去看,实在是难支病体。演出的第二天,学生突然被老师召见,奔到重病的老师床边,学生意外的是,老师劈头盖脑说的竟是昨晚的戏。学生大惊,埋怨老师不该扶病去剧场。老师说没有去,就是在床上听见的。学生不信,排演场与宿舍楼隔院隔墙还隔了楼,不可能听见的。可老师指出的唱腔中的问题,却分明是昨晚演出的实况,一瑕一疵精当准确分毫不差,不到现场怎么会知道?难道老师有特异功能?心灵感应?学生至今迷惑不解,疑为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