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剑啸
我和李雅樵先生年龄差不多,开蒙学戏的时间也差不多。但因为在不同的戏班,所学行当也不同,所以不认识。开蒙后,我基本上在民众乐园和嘉鱼演戏。1935年,我被师父胡玉山接到宜昌,在那里演了三年多。抗战爆发后,我加入问艺二队到重庆、四川等地演出,渐渐地小有名气。李雅樵则一直在汉口演出,也渐渐地出了名。问艺二队从四川回汉后不久,圈内就有一个说法,叫“前方出了个好小生,后方出了个好丑角”,“好小生”说的是李雅樵,“好丑角”说的是我。因为大家都在戏曲界“混饭吃”,圈内又有这么一个说法将我们二人连在一起,所以我们二人渐渐地熟识了。
楚剧界在二十世纪初成立了一个楚剧同学会,1946年,我被推选为该会理事长。解放后,楚剧同学会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已不适应当时的戏曲改革形势,我们便酝酿将其改名为楚剧公会。1950年3月,400余名楚剧演职员工在汉口大众剧场召开民主改选大会。大会由李雅樵主持。这次大会开得很成功,也很热闹。最后,大会选举袁璧玉为楚剧公会主席,沈云陔、李雅樵为副主席,我和王若愚、陶古鹏、关啸彬等28人被选为委员。
1951年7月,武汉市楚剧工作一团和工作二团合并,成立武汉市楚剧工作团(武汉市楚剧团前身)。沈云陔被任命为团长,王若愚、袁璧玉、李雅樵和我四人为副团长。武汉楚剧界终于消除了裂痕,团结为一个整体,为楚剧的发展奠定了基础。这要感谢共产党,提高了戏曲的地位,也提高了我们艺人的地位。
从此,我和李雅樵正式成为同事,开始了几十年的艺术合作。
我和李雅樵第一次合作的戏是《葛麻》。
那是1952年,北京举办第一次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中南五省组织了一个代表团参加,团长是后来的著名导演崔嵬,当时他是中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艺处处长。我们团最初准备的参演剧目是《杀狗惊妻》和《孔雀东南飞》,后来经中国剧协主席田汉建议,换成了《葛麻》和《百日缘》。在《葛麻》中,我扮演葛麻,陈梅村扮演马铎,李雅樵扮演张大洪,余少君扮演马金莲。《百日缘》中,关啸彬扮演七姐,李雅樵扮演董永。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插曲。最初排演时张大洪不是李雅樵扮演的,是袁璧玉,后来换成了李雅樵。
《葛麻》在北京获得空前的成功。正式汇演前还被请到中南海怀仁堂为毛主席表演。演出结束后,周总理和我们共进晚餐,还为我们敬酒。
《葛麻》的成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如果没有李雅樵、袁璧玉、高少楼、陈梅村、余少君等人,就没有《葛麻》的今天,我感谢他们。因为没有他们这些表演水平高超的人作出的努力,这个戏许多精彩的地方就出不来效果,整个戏就会平平淡淡,就不能打动观众,人物也立不起来。
北京汇演结束后,中南代表团在崔嵬的率领下进行全国巡回演出,从天津开始,然后是上海,武汉,长沙,广州,最后一站是南宁。
在巡回演出中,李雅樵除正常演出外,还自告奋勇地当起了代表团的“生活委员”,安排代表团所有人的衣食住行。刚开始,我还没发现什么不妥,后来我发现他将团长崔嵬安排成普通的成员一样待遇。当然,崔嵬本人没说什么,是我觉得不妥。我就跟李雅樵讲:“崔嵬同志是领导,你得将他按领导的标准安排。”他听从了我的建议,提高了崔嵬同志的待遇。
巡回演出搞了半年,当年年底,我们又来了新任务,就是去朝鲜慰问,后来又进行了解放军慰问、华南慰问、河南慰问。这些活动,李雅樵都参加了,而且是积极参加,任劳任怨。他参演的剧目主要有《葛麻》、《百日缘》、《打金枝》、《鱼腹山》、《蝴蝶杯》,观众反响很好。
我后来从事了导演工作,与李雅樵合作过很多戏。比如《宝莲灯》中李雅樵饰演沉香,《乌金记》中他饰演吴天寿,《杨乃武与小白菜》中他饰演杨乃武,《两兄弟》中他饰演弟弟。
在排《乌金记》时,“观书”一段李雅樵感觉自己有点吃力,就主动提出请黄楚才来演,我采纳了他的意见,结果黄老师一演,戏就红了。李雅樵这种主动“让贤”的精神,很值得后来者学习。
李雅樵是个好演员,有创造性,很不错。而且他聪明好学,多才多艺,会打鼓,会操琴,会识简谱,从不满足现状,有强烈的进取精神。
在《杨乃武与小白菜》中,李雅樵有许多创造。在“府衙受审”一场戏中,当衙役强拉杨乃武下场时,李雅樵使用搓步下场,再次上场时又走了一个吊毛,干净利索,而且好看,一下子把气氛造起来了。“姐姐探监”一场戏,李雅樵安排了一段“迓腔”,以情带腔,非常感人。观众们一边看戏听唱,一边抹眼泪。
为了设计好“密室”这场戏的唱腔,我和李雅樵、易佑庄在观众席第一排坐着,我先从导演角度提出简单要求,李雅樵设计唱腔,易佑庄记谱,然后一起分析讨论。第二天散戏后,我们三人又在老地方见面,由易佑庄将整理后的唱腔唱给我们听,直至最后通过。当时人们戏称我们三人是“三套马车”。现在,“三套马车”只剩下我一个了,想想不禁令人感叹。
当年,《杨乃武与小白菜》十分受欢迎,当时一口气演了一百多场。李雅樵将《杨乃武与小白菜》越唱越好,一直唱到他告别舞台。李雅樵在这个戏中的唱段,好就好在动之以情上,释放出高纯度的美,给观众以极其美好的艺术享受,而且从唱腔板式安排上也可以说出道理来,经得起推敲。当然,这个戏能成功,也得益于当时的青年演员姜翠兰。李、姜二人配合默契,相得益彰。通过这部戏,姜翠兰也开始崭露头角。
李雅樵每演一部戏,都要边演边改,直到观众和自己满意。比如《打金枝》中“孤王上前亲松绑”一段,就是逐渐改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在剧中,李雅樵借鉴了汉剧三生(须生)尹春保先生的《二王图》的唱腔唱法,并加以楚剧化。五十年代初是高月楼先生演的唐王,黄楚才也唱过这个戏,但到了李雅樵,《打金枝》起了质的变化。他最大的特点是把宫廷家庭化、生活化了,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唱出了“李派”特点。他善于吸收兄弟剧种的精华,并融化在自己的戏中。直到今天,演员们仍然爱学他的戏。
一部戏、一段唱腔之所以会有生命力,会保留下来,全靠演员的创造性。如《访友》“观景”一段,原来的唱腔非常简单,很不起眼,经过李雅樵改造后,就将梁山伯此时此地的心情完全唱出来了,而且非常优美、抒情。
1956年,李雅樵的《白扇记》参加湖北省戏曲观摩会后,中央来的音乐专家也对李雅樵的唱腔十分肯定和欣赏。他的唱腔十分独到,自成一格,包括前面唱渔鼓的腔调都变了。他不满足一个上句、一个下句来回倒,每段唱腔都是反复琢磨,不断修改,不断提高。
再如《薛礼叹月》中,唱腔雷同的地方极少,每段都有人物的个性,有变化。尽管都是用“男迓腔”演唱,但就是各不相同,各有特色。
李雅樵在观众中享有更高声誉的唱腔,是他在《鱼腹山》中的“闯王训弟”,唱得声情并茂,娓娓动听,极具功力。曾在一个时期,李雅樵“劝贤弟……”这段唱腔录音,响彻了武汉三镇的街头巷尾,出现处处争唱《鱼腹山》的局面。
1982年,省楚剧院把我们几个不好安排的人都集中到艺术室,成立了一个研究室,人员有李雅樵、我、易佑庄、余少君、王小东、尹秋来、吴招娣、肖毅勤、程维等。这些人在一起还蛮快活,有导演,有演员,有作曲,有乐手,简直是一个小剧团了,开展艺术研究还真方便。
这期间,我们搞了好几个小戏,其中,李雅樵演了一个《打豆腐》。这个戏原来是陈梅村演的,也是他的看家戏。大家知道,每个演员的具体条件不一样,都有各自的长处和短处。如果要求李雅樵完全走陈梅村的路子,肯定不行。所以,大家从研究剧本到表导演以及音乐唱腔,一丝不苟,看如何发挥李雅樵的艺术优势,扬长避短。结果,台词基本没变,表演路子也大致相同,就是后面加了一段唱腔,发挥李雅樵嗓子好、善于演唱的特长。
李雅樵的《打豆腐》上演后,立即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因为重排的《打豆腐》形成了另一种戏路子,在舞台上立起了另一种风格的《打豆腐》,塑造了另一个独具性格的舞台艺术形象。这就叫做“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也是戏曲的艺术魅力所在。
1983年,剧团实行承包制,李雅樵承包了楚剧一团。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将剧团人员工资分成三档。他是领导,又是主演,但他将自己的工资定为最低档,这种先人后己的风格很值得我们学习。
俗话说:“十年能出一个状元,但不一定能出一个好演员。”李雅樵是个好演员,是楚剧不可多得的好演员。
我现在是奔九十的人了,记忆力大不如前,以上是我的点滴回忆,可能有不准确的地方,聊做对李雅樵先生的一点纪念。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戏曲艺术兴旺发达,楚剧兴旺发达。
(叶剑新根据采访熊剑啸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