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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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芸庐纪事(9)

一个学生和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认识,当然不会一致。从不离开学校的青年学生,很容易把“战争”二字看成一个极其抽象的名词。这名词包含了美丽同恐怖,荣誉或悲壮,血与泪,爱与毒,百事综合组成一章动人伟大的诗歌。至于一个身经百战的军人呢,战争不过一种“事实”而已,完全是一种十分困难而又极其简单的事实。面对这种事实时,只是“生”和“死”,别无他事可言。在炮火密集钢铁崩裂中,极端的沉静,忍耐,纵难战胜,尚可持久。至于慌张,奔逃,以及过分的勇敢,不必要的行动,只是白白牺牲罢了。战争既是一种单纯的事实,便毫无浪漫情绪活动余地。一个军人对于战争的态度,就是服从命令,保卫土地。无退却命令,炮火虽猛,必依然守定防线不动。死亡临头,沉默死去,腐烂完事。受伤来不及救济,自己又无力爬回后方,也还是躺在湿湿的泥土凹坑中,让血液从伤口流尽,沉默死去,腐烂完事。若幸而脱出,或受伤退下,伤愈后别无他事可作,还要再作准备,继续上前,直到战争结束或自己生命被战争所结束时为止。在生和死的边际上,虽有无数动人的壮烈惨痛场面,可是一切文学名词完全失去其意义,英雄主义更不能生根。凡使后方年轻人感动的记载,在前方就决不会有谁感动。大家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忍受。为国家前途,忍受。为个人出路,忍受。

因此一来,到这些年轻学生把好奇心稍稍失去后,对于这个半年来在猛烈炮火直接教育下讨生活的军人,自然重新发现了些事情。主要的是慢慢的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家伙,谈什么都不大懂。便是战争,所懂的也好像是另外一套,并不与年轻学生想象中的战争相同。尤其是对于青年学生很热心想参加游击战,却不愿受正规军事训练,认为是浪漫情绪的表现,不切事实,缺少同情,损害了年青人的自尊心。于是一群年青学生,在意识中恢复了读书人对军人的传统观念,以为这个军人虽有教养,有实地经验,还是一个“老粗”。而且政治头脑不发达,对战争认识还不够深刻。那两个更热心的学生代表,先还不知道军官是个过来人,想在谈话中给这位军人一点特殊教育,接谈结果竟适得其反,才发现什么主义什么路线军官都比他们明白得多。因此另外发生了一种反感,以为这是一个转变了的军人,生活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气息,无可救药。本来预备跟这军官来学的几种军事课程,也无兴趣继续上课了。山城虽小,本地无日无集会,年青学生都事情甚忙。于是大家就抛下了这个“民族英雄”,转作其他有意义的活动宣传,不久就又自己来作民族英雄。

住处回复了过去半月前那一种静。

医生来时,见楼上大房子空空的,放了许多椅子,墙上还悬了一片三尺见方的黑板,茶几上还有一盒粉笔。知道是屋主人之一,军官的哥哥,特意为年青学生上军事学预备的。可是一看情形,就知道这种预备是徒劳了。军官独自坐在走廊前摇椅上,翻阅一本小小军用地图。好像很闲静,又似乎难于忍受这种闲静。

医生说:“团长,你气色好多了。比月前好多了。你应当走动走动。天气好,出城去走走好。骑骑马也无害。你那马许久不骑,上了膘,怕不会跑路了。人和牲口都得活动一下!”

军官说:“当真好像全好了。现在就只走动时腿上有点发麻,别的不觉得什么了。我不愿意用撑架出去,因为近于招摇。我还真不愿意有人知道我是谁!”

“可是知道的人已很多了。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欢喜你,崇拜你。”

“那些可爱的学生吗?”

“就是那些人,他们不是要跟你上课吗?我听他们说,你肯教他们,都很高兴,这比平时军训有意义得多!”

“可是他们一定为别的事情忙,上了两课,就不来了。这玩意儿实在也是很枯燥的,比学什么还死板,又不具体。”

军官提起了这件事情时,似乎不大愉快,翻出一幅地图指定某一点给医生看,“这里情形越来越糟了,不久会要受攻击的。这里得有人!我腿好了,要回到那边去。他们一定希望我早些去。”

“你不是还有两个月休假吗?”

“让别人去休息吧,你不知道我住在这里两个月,已闷慌了。虽只两个月,好像有了两年,这么住下去,同老太爷似的,那能习惯?前面老朋友多着,都在炮火里,有意思我留在这里,心中发慌!”

师部来了急电,限这个少壮军官五天内率领那两连伤愈兵士,向常德集中,并接收常澧师管区四营壮丁,作为本团补充。

过不多久,家中人都知道了。对这件事话说得很少,年纪极轻的新妇,一个教会中学毕业生,身材小小的,脸白白的,穿着素朴却有一种大家闺秀神气,毫无小说上动人的儿女情长神态,待客人去尽后,方走过大房来,站在门边怯怯的轻声说:“听说来了电报,你又要去了。你不是说可以休养三个月,现在腿还不好,走路时木木的?等脚好一点走,方便得多。”

“他们要人,大家都正在拼命,我这样住下来算什么生活!”

“那什么时候动身?坐船去,坐汽车去?”

“你理理我那衣箱去。我只要那黑色衣箱,衣服不必多带。”

“明天就要走吗?我娘还在路上。”新妇眼睛已湿,勉强抑止着感情,“医生说你……”

“医生刚走!我全好了,不会出毛病。等等我同你说。”

新妇眼泪莹莹的无话可说,就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

长兄嫂亦不说什么,只默默的为清理要带走的应用东西。到末了,两夫妇从楼梯后一个小房中搬出了两个箱子来,抬到小兄弟大房中去。把箱盖挪开,一打盒子炮,一箱子弹,算是这卸职军人给重上前线军人的礼物。哥哥笑着说:“你到这地方,不想人家知道你是谁,怕招摇。你到常德去接收壮丁,身边总得有点东东西西!你得把几位小将叫来,武装起来,才像个样子!”嫂嫂也微笑着:“你大哥以为你要的是这些东西,所以路菜也不预备。好笑。”

军官也无可奈何的笑着,虽口上说着“大哥,还是把你这些老式宝贝收起来,将来带游击队用吧。”还依然跑到木箱边来检查这些轻便武器。

第二天,七个随身的年青弁兵都穿了庞大棉背心,从收容所来见团长。有五个兵士是手足负过伤的。平时这军官以这些弁兵是为国家服务用的,不是私人仆役,且刚从前线负伤归来休养,从不到家中来服务。现在听说不久又要出发了,因此来请示。七个人一排站定在院子中,听候训话。七个人都是小身个子,面目朴实而单纯。军官在换好了军服,要往收容所去接洽开拔各事,见几个同患难的小子,都因负伤瘦了许多,心中实在很感动。

“你们都好了吗?”

几个兵士齐声说:“报告团长,都好了。”

其中一个又怯怯的说:“团长,你也好了吗?”军官抿了抿嘴唇,点点头,不作声。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军官又指定一个羞怯怯的乡下人样子兵士说:“赵连璧,你膀子全好了吗?不能去就莫忙去。我们先到常德集中,一个月后再来还赶得及。”又向另外几个样子较活泼的兵士说,“你们三个月恩饷不是都发了吗?怎么还是这副告化子神气。一定都早已花光了,输光了。你们七个人写个报告来,一个人向军需处多支十块钱。就要走路,不许把钱花到小婊子身上去。身体刚好,不能胡闹,知不知道?”

几个小子都要笑却不敢笑,低声答应“是”。意思倒像是说,“是,团长,我们都到小婊子处胡闹过来了。”

军官又低着声音自言自语说:“小东西无出息,见不得女人。不怕日本兵,就只怕尤家巷小婊子,真无出息。你以为我不在身边,就不会知道,闹翻了天。我当真什么不知道?……”

其时一个厨子正携菜篮回家,军官吩咐那厨子:“唉唉,我告你宋均,多煮些饭,煮一块腊肉,打十碗酒,要他们在这里吃饭。”回头又向几个兵士说,“上楼去把那些枪搬下来,看看有几支能用。大先生怕你们用二十发的用不惯,送了一打老式盒子,要我们带到江西去!”说到末了,不由得不笑将起来,“一颗子弹都不许掉落!将来还要带回来还大先生,借学生作游击队用的!”

医生得到了消息,赶来看这个军官,好像对于这次开拔,有点突如其来,对许多问题,难于了解。

“人家请求休假不得休假,你为什么当真那么忙到前线去?”

军官仿佛很快乐的微笑说:“闲不惯,你知道,享受这种清福,也是看人来的。我那有这耐心?”

“那么,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乡壮丁,倒接收沿湖各县的壮丁,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依然微笑着:“上头意识谁知道,同样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团西藏人,只要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加上我那两连老弟兄,开上前去保你同样打得很好。这也有个秘密,用白粉面代替白药,你们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够用这样药代替那样药?”

“小干部军官呢?”

“更方便。老朋友多着,听说我要去,都很高兴同我去。不要看我们这种破烂部队,到前线去,有两手!第一点就是谁都不怕。任你多少飞机多少大炮,总之不怕。这就够消耗了。”

“可是到前面去也够受!”

“一个军人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家,什么苦难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这里一定有学生要跟你去,他们都很热心,很敬仰你。”

军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们说是那么说,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热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过事实。事实上这些小朋友还是他们家中的人,不能自主也并不十分要求自主。他们说要求自主。他们说要在本县做游击队,这是将来的事情,时候还早咧。现在战事正在争夺南昌,我去年驻扎过那地方大半年,一切地形都很熟习。这时节我要去很有用处。情形不好,我就留下来在他们后方工作,抽底子,一定打得很精彩。”

“学生肯跟你去学游击战,正是好机会!”

军官依然微笑着,意思像是说,“机会倒很多。”但他却为年青人辩护,“还是让他们留在本地服务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这战事正在扩大延长,一时不会结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们肯热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说不定还有意义。”

“你是不是对这些人有点失望?”因为医生从军官的微笑里,语气里,发现了一丝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