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神巫之爱·一个天才的通信(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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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个天才的通信(5)

先生,你说照到第二次通信可不行,我明白了,我改。我是先就申明了没有人要明白我生活的实事的。没有人要知道疾病同血同泪,而我这通信在任何方法上总以给人快乐为第一义。先生,你们意思我是想透了,我那样写着长长的通信,虽然一半是在那种情形下只能做到这样事,但我先就想到琐碎是可以把我这“天才”成一种可笑的夸张,才好好写下去的。我写“日头”一连写三次,写“流汗”则每一页皆不缺少,这原来是我一种技术。我正要别人从我这唠唠叨叨中发现我是怎样的无聊,来承受这“天才”称呼而写两块钱一千字的通信一个人!你们说,凡是看过通讯的人都笑,这就对了。我是分明知道有些人的口除了吃点心说谎以外,就须要笑的,我不悭吝这方便,我写下这些那些,他们乐了,我的责任是尽了。“此后应当转了方向”,你们说的话,我照办,我就转方向。凡是可以增加你们销路的事我无时无刻不想到。我当然在得钱以外把帮助你们杂志发展为一目的,在这目的上我继续下去努力,至于价钱,先生,我说你们真太天真了,一切我并无争持意思。其他比这个还多十倍的数目,也从不愿多说一句费话,我那里会在这个事上不愉快的道理?虽然我是好像完全要你们稿费才能维持生活,不过你不能这样轻易给钱,我也不想来勉强你。你的意思是一个钱不把呢,明明白白的说,告给我明白了就够了。你也不必多费周折又说什么等一会儿啰,慢一点啰,赶不及啰,这完全不必。我们已经各人在日常生活应对下把生命糟蹋得太过分了,何必还在这些小事上来浪费?若果你们以为我是有意无意骂了你们时,我是可以赌咒盟心的。我有这样意思天会打我。你不信天却信党,我也可以在国旗前发誓。先生,因为你们的误会,我这时不客气的来请你们再读一遍我那通信。凡是我认为表示诚心归伏愿受调遣的地方,我都已经用墨线点出,你们不妨详细看看,或者会有“揎髯大笑准予入伙”的一日。我不想入伙,不过愿意把人家许我的拿到而已。

这十天来我告你们我做了些什么事,这可以吗?这不行,我就另外说。我打量在每一张纸上写一个事情,这事情或者是我所想到的,或者是我经过的,又或者……总而言之我就写下来吧。你们实在不承认这通信,那这一次就算最后一次。我可以并到这里说明白的,是我这时并无一个钱,我也将来痛痛快快的写这通信。你不能把这个作数,那拉倒,我不要了。我要这几个钱并不真能够使我永久不至于挨饿,眼前的事也不是你们的钱就能应付过去。我觉得这天才不做也行。或者这出我的一时性情,但无论如何,这时节,我是睁了眼睛清清楚楚说话的。我不胡涂,不故意,只是老老实实的说。你们能够把这个行市买我的通信,我们以后再把这生意继续;若再打圈子做事,你把这天才给别人,我不干了。我知道目下天才是很多的,除了我你不会找不到人。先生,我话就是这样说,一切说尽了,我因为能够这样痛快,今天我似乎特别欢喜。家中情形一切如昔,仍然不能禁止我高兴。我的血我将尽它流,在生一天我将为这一家人奋斗一天。我将在我的精力中找出一种结局。我不能使家中人就此消灭,如雪就日,也不能使我长日昏昏如醉。我要勇敢如壮士,向生活肉搏,掏骨抉肉是不可免的事。

说到这些话,应当是兴奋时候,但是我疲倦了,我得睡,因为昨晚上我守了我病危的母亲半夜。我这时写我恍恍惚惚的通信,虽像说得再斩金截铁没有,仍然人是非倒到床上一会儿不行了。唉,这通信!

我睡了一会儿。天气太热了,简直不行,人一睡就流汗。先生,我先写了些什么我是这时不负责的。我这时仍然是头晕眼花。我要好好的来整顿自己,我各处向人借钱,就为整顿自己同家中而起。钱呢,一个没有得到,他们写信回说比我还穷。话也应是真的。就是假话,因为应付一些来得突然的请求,每一个绅士不是都有说几句谎话的天分么?我自然不怨人天,只笑自己。还未使我完全绝望的是有了两处答应只要我一有文章就可以得钱。价钱不会在通信以上,我仍然也慨然答应下来了,我如今是同人做生意,别人是这样同我定货,我自然不能说我是在做生意以外还有什么。你们若以为这是笑话,我就在此来特别再说一句;我实在是同你们在此做生意,因为想到各处全是做生意,所以我才说,没有钱,我将不干了。

今天我不流血,就只头晕。我妈还是发烧,这老年人一到下午全身像燃,近日越加瘦得不像样子。我妹从织袜学校转来又到朋友处去学英文,大约因为从朋友处谈到她家天才哥哥的事,哭过来了,回家就睡,吃饭也不起床。我那哥,他眼睛好了,因为在家中呆不惯只成天走。我这几日来不出门,因为是无衣可穿。我的衣在一礼拜前就当了,当不掉就只是那一件单衫。若是一定我得出门,则我那哥就把他那一件不曾当去的衣脱下,尽我穿出去,事毕归来再脱。我的情形到了这种样子,我却反而没有牢骚,不生悲愤,因为我知道这也全是空事。如何能把我这一家援起,只是靠我来振作好好的写六万字小说。写不出也得缓缓的写好,文章写成就好了。我的文章没有不是在这样无可奈何情形下逼成的,并没有灵感,也没有其他高尚动机。“高尚,”这两个字只是那些上海新海派文人的事,他们平素既仪态娴雅,喝咖啡吃点心之余吮笔作文,自是佳作。……不说他们好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无这说话的必需的。

先生,你说我做了什么不妨随时写下,使人读来感到真实。我写吧,这时我曾喝了一口茶,茶放得太久,成黑色,有点苦,我想吐去不能。我的朋友来,告我无论如何在最近得把房租送清,他苦了脸摇头走去,我就想,真想不到他也被人称为大家,也这样糟糕!

我再写下吧,木匠还在敲打地板。我听到小工在那新房顶上一面安瓦一面唱歌。我是赤膊在桌边写这通信,我的桌上全是灰尘。见到灰尘,我就想我自己也总是一天成为灰尘的。我不高兴了。我打了一面镜子,值一块八角钱,我把镜子打碎以后,捡了一块有刃的留到抽屉中,我意思是预备将来作为割我的脉管自杀时用。没有办法到不得不自杀时,我是再不同谁商量借钱这一类事,要干就干的。我桌上全是各处皆卖不去的别的朋友的稿件,望到这些稿件我就笑。隔壁有人唱《黛玉葬花》,欢喜听戏的人无论如何比欢喜读书的人多,所以我桌上这些稿子就盖上灰尘一层了。我真想把这些东西完全烧去,烧去了或者将来还反而有人对这些不曾过目的文章加以惋惜。我桌上有红骨刀一把,为裁书用的,物为一个书铺老板所赠。还有杯一个,为另一“天才”朋友所赠。还有壶一,到先施公司买得,似乎是二块四毛的定价。还有……我若真能这样写下,这一万字是无问题可在今天写完的。我又想,我应当写一点别的才是事。我写我欢喜谁恨谁,大约许多人都愿意知道。我若说出我听过别人说的新鲜故事,这故事属于近人,包含了无耻的整个,有些人可以直乐得打哈哈,又有一些人就正可藉此把我大大攻击。我是曾经被人抬举,到后因不请这些抬举过我的人吃点心,所以有一些人因羞成怒近来总不忘记我的。这些不要脸的人,他们还非常高兴,吃完东西就批评,批评完了又吃东西。……不说这些了,有口福的上海的文人,说他也不至于使他们少吃一块点心!

家中人聚在一起了,各无言语。我就心想,我可不可以说我最近就可以得一笔钱?我想了一阵,看到他们也像在想事情。我的哥他只会谈乡下的事。他一定要到东北去,真是去找苦。我想让这个人去同上海白相人队里滚几年,他或者可以成一个名人。他一定是能在事业上有一种成就的!我有这种信心,总觉得这人并不是劣的。但这个眼睛鼻子,耳朵,口完全有病的人,他只想一些古怪的事情,想到荒漠中去奔波,想航海,想成医生,还有,他想他弟弟成“名人。”真是一肚子呆心事,我一见了他就要哭。我说见了这人就想哭,是第二次了,若是我有机会提到他一百次,我仍然不至于变更我的意见。

我若是做了一个官,这个人不知欢喜到成什么样子。他将成天去同人说,也许还将拿了我的什么东西到处去报告,这人我把他无法。先生,你们让我再说一点点就不说了,这是我的哥哥。我有理由把我这可怜的哥哥介绍给读者,你们若真有人敢冒险能同我这哥哥熟识,你们都得相信人类是可爱的东西了。我妈也是好人,但她昨天因为挂念到我不吃饭,劝她吃也不肯吃,这好人我又把她无办法。在不久时间内这些人都得死,才是奇怪的事!人是全都得死的。没有死以前先老,我如今也好像老了。先生,天才的老去是笑话吗,我故意这样同你们说,我想从你们回答中找到真理。你们的话是真理,这是我承认的,别人也不能反对。我流血了,吓,怪事,流得这样多。有多久不流,这一次应当是要多多流它一阵的。这时我头不晕。血发热,使人沉闷,把血一流,人清爽了。我是不吃药的。这理由是无钱;也因为穷人就大胆了。我是愿意看看我究竟要成什么样子的。若是可以看到我自己的腐烂,原是有趣味的事。我妈说,有趣味的事是小孩子过年,这个老年人还有童心,她说这个话时是同时提起“人到发烧就快了”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不能生翅膀,也就不能凭空得一点钱,治理这个人的病。

我想我还是要死才好,不然无法应付一切。天才一到尽头,他走的路还是常人的路。万一因为我死了,大家看不过意,把我妈一笔钱,让我这一家人反因我的死多活一阵,这事才真是好事!这样人应当有的。总有买我书的人也愿出一点钱的。用我死来捐款,无聊的事,真可以给上海文人许多谈笑资料。上海文人才真多天才!他们有人说他们什么人的文章流丽可以作中学教本用,这广告气味扑鼻的批评似乎是赞美他的朋友。好文章只是做中学教本用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批评家真只有成天用点心塞口。事实呢,成天不至于,一个礼拜三次是有机会的了。这些人真是有福气!

先生,我似乎说完了。说到这些自然是真到无话可说的情形了。我又在生气。我以为生气或者是一个“天才”不可缺少的脾气。朋友朱湘也爱生气,但他对一切有自信,我对一切无自信。他因为身体不好爱生气,就发愤读书。我身体坏,我就恨自己,却又不能设法把这坏身体整顿。我该的账太多,也是容易生气的一种理由。流血不止我又生气。一切都像要彻底尽兴。我却只想做一个梦,在梦里把一切过去推翻。我这时就想推翻凡是我在这通信上说的一切话。我不负责,在言语同行为上都不负责。不负责。决不。无论如何不是这样我就可以做个新人了。先生,你们是万想不到我如何羡慕那从起码一点做起的新人!我活下来没有一天对当前生活看出好意,没有一天不觉得我做错了人,应需要来一个相反的纠正。日子从从容容走去了,我也就在日子中把自己毁了。我于眼前只是讨厌,这话下面我可加一万的数字的符号。天气热,流汗,我得在同样流汗情形中做与从前截然两样的人。我若把所有的账完全忘记或完全还清,我再不同人论文章的行市,再不写这个通信,就是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