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土塄上的孩子(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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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老牛屋的记忆

我对挣工分时代的记忆非常模糊,很多事情是听别人讲述的,一点点沉积在脑层里,形成了童年时代的一个个真实而遥远的影像。而奇怪的是,对老牛屋的记忆却十分清晰,清晰得如同行走于充满马粪与干草味的昨天。

傍晚,姐姐和哥哥放学回来的时候,我也从老院子后面的土堆上灰头土脸地跑回家。姐姐说,今天老师讲的课文是《小马过河》,小马真聪明。

母亲说,怎个聪明法?姐姐就把小马过河的故事讲了一遍。母亲听着呵呵地笑了,说,用咱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要有自己的主心骨。一个人没有主心骨就活不成个像样的人。母亲的话我不懂。

晚饭后,我缠着姐姐讲小马过河的故事。姐姐说,你跟我一起睡,我就给你讲。我说,我答应跟爸爸一起睡了。姐姐说,那我不给你讲。

我低下头想了一会,说,跟你睡。

老西屋只有两个炕头,南面的炕头没有横(音hun)头,是大哥和二哥睡的。北面的炕头有一个长长的横(音hun)头,我和姐姐睡横(音hun)头,父亲母亲睡顺头。等一家人都进了被窝,父亲吹灭墙头上的煤油灯,屋子一下变得黑咕隆咚,姐姐给我讲故事的声音和老鼠在墙角啃破布片的声音就细细碎碎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听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我梦见一匹小红马驮着我在一条奔腾的大河里走,河水很清,河水很长,似乎一直也走不到尽头。

突然一阵吆喝声把我从睡梦里惊醒。

催租儿了——起床了——,原来是父亲的起床号。每天早晨,父亲都拖着嗓子喊这句起床号。我不明白“催租”是什么意思,我想催租就是催猪,催猪就是赶猪。上学之后的很多年,我才明白了这个起床号最初并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家开心的起床号,而是地主东家满街催租催粮的吆喝声。特别是在年关,这种吆喝声让过不了年的贫农们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催租儿了——起床了——,父亲看着醒来的我,故意朝我弄出粗圪咙大嗓子的低吼声,并用粗糙的拇指刮我的鼻梁。我说,爸,我做梦了。父亲说,一蹦蚤大,会做个啥梦。我说,我真做梦了。父亲说,梦梦梦,梦见个驴跳塄。我说,不是梦见驴跳塄,是梦见一个小马。

姐姐说,小孩儿说梦话,你把我给你讲的小马过河当成梦了。

父亲和母亲就“哈哈”地笑起来。

早饭后,父亲要去老牛屋喂牲口。父亲从部队上回来,县里要他去县供电所当所长,他不去,区上让他到区上当干部,他也不去,村民选他当支书主任他还是摇头不干。区长问他,你究竟想当什么?父亲说,啥也不当,去老牛屋喂牲口,挣工分,养家糊口。区长说,这也太委屈了你。父亲说,人活着就是动弹,动弹有个啥委屈,咱本来也是老农民出身。父亲当上了饲养员,父亲喂的牲口,一个个膘肥体壮,父亲把牲口当成自己的孩子,小心的呵护着。父亲说,给集体喂好了一头牲口,顶上几个甚至十几个好劳力。收秋打夏,拽犁拉磨,哪一样能离了牲口。

我站在炕沿上,对父亲说,我也要去老牛屋。母亲说,满屋子马粪味,你去做啥?父亲说,想去就去吧。母亲就打开老柜子,从最顶格拖出一条发白的蓝线围巾,从头到脖子给我围得严严实实,在脑凹后扎了个大结。又拿出姐姐穿过的枣红夹袄穿在我的小棉袄外面。父亲在炕头边弓下背,我用力一跃,爬在父亲背上,两手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子。父亲下巴的胡茬扎得我的小手痒疼痒疼。

父亲背着我出了老西屋和老院子,嘴里有节奏地哼着“锵锵唻锵,锵唻锵……”

山村的早晨,清冷而悠远,早晨的山村,空旷而寂静。父亲“锵锵唻锵,锵唻锵……”上党梆子大官出场的家伙声和我“咯咯”无拘无束的笑声穿过老槐树的枝桠,从阁口的石塄上跌落进村沟里的菜园里,一直就飘进了堆满干谷草与玉茭秆的老牛屋大院子里。

老牛屋在村东头。按村里人说,就是在龙的尾巴上。东西是两排土坯砖修的平房,称东牛屋和西牛屋。

南面是一个铁匠铺,背面是一个砖窑,这些统称老牛屋。

父亲和一个叫秃货的大伯在东牛屋搭档喂牲口。一个叫六则的老人和一个叫丑旦的小伙子在西牛屋搭档喂牲口。丑旦有一只眼睛看不见,村里人叫他“鸟枪”。

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村里人就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丑旦很少说话,但谁要当面叫他“鸟枪”他就拿头开谁的脑门。要是我们小孩儿围着他叫,他就追着撵着用石头砸我们。小时候不懂事,后来我渐渐理解了一个残疾人在这个世界上被人歧视被人嘲笑的痛苦、无奈和不幸。

东牛屋一共七间,分里外间,里面是一个两间大的小屋,有一个大火炕,山墙上挂着一些马套,铁蹄子、杀货袋子之类的东西。外间进门往右转是一个大草棚。一口铡刀放在草棚口,铡成草截子的干草高高地堆成一座靠墙的小山,不断有草截子从草堆上滑下来。外间的东墙根是一溜马槽。石槽子砌进半人高的墙上,所有的牲口都拴在石槽后面的马厮里。

牛屋不光是喂牛,马、驴、骡子都有,它们杂居在一起,像一个大家庭。

父亲把我放在里间的火炕上,就去给牲口加添草料。他拿一扇簸箕,从草堆上撡起满满地一簸萁干草,挨着马槽倒过去。牲口“或嚓,或嚓”吃草的声音,“秃噜,秃噜”打响鼻的声音就在老牛屋里回响开来。

我从火炕上跳下来,跟在父亲屁股后,给马添料。父亲不停地用手拍拍这个牲口的头,摸摸那个牲口的眼睛。我也想去摸牲口的大眼睛,可使劲踮起脚跟还是差了很大一截。我只能用手磨着光滑的石槽子玩,一直磨过去,磨得手心痒痒。我突然看见了我梦里的那个小红马。

它高高地站在我的头顶,我仰头看它,可它却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我的存在,只看父亲手里的簸箕。它身上的毛特别的光滑,长长的尾巴不停地来回摆动,它的眼睛水灵灵,很大很大。它和我梦里梦见的小红马一模一样。

我兴奋极了,小红马,小红马,我大声地叫喊起来。

我的叫声把父亲吓了一跳。父亲扭头看着我问,你也喜欢这匹小红马?

我使劲点头。父亲说,它妈妈生它的那天晚上,我可是一夜没睡,折腾了一夜,它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啊!我说,它妈妈呢?父亲说,死了。死了?

我莫名其妙地歪头看着父亲。父亲说,是啊,生小红马的时候,难产死了。

小红马一出生就没见过妈妈,可怜的小红马。父亲慈爱地摸着小红马的马鬃,小红马温顺地用嘴拱了拱父亲的手,低下头去吃草。我一动不动地趴在石槽子上,陪着这个没有妈妈的小红马,我就想一直那样陪着它,让它不害怕,不孤独。

把成堆的干草铡完,父亲把小红马从马槽后面牵出来父亲问我,想骑马吗?我说,想。父亲说,过来我就怯怯地走过去。父亲一把把我抱到马背上,我骑在了硬邦邦的凹型马鞍里。父亲让我抓住缰绳。我突然很害怕。父亲说,不怕。父亲叫秃货大伯在后面照护着我,他在前面牵着小红马,出了老牛屋,一直走到村东的山沟里,走到笔架山的山脚下。我由开始的紧张害怕,渐渐地放大了胆子,也神气起来。像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公主,我高高在上,环顾四野,山山岭岭,石头土塄,树木房屋都似乎在守护着我,守望着我,守护着我这个农民的女儿,守望着我这个山村的公主。

我兴奋极了,开心极了,快乐极了。我想起母亲教我的儿歌:我的马儿真正好,我的马儿真正巧,我的马儿不吃草,嘚儿,驾!马儿跑得快,马儿跑得好,嘚!嘚!嘚!嘚!马儿真会跑。

我唱起来,父亲和秃货大伯也跟着我唱起来。山谷里顿时回荡起我们的歌声。雪融化在歌声里,冬天融化在歌声里。小红马驮着我从家乡的山谷一直走上高高的山头,越过起起伏伏的山峦,深深浅浅的沟壑,高高低低的土塄,从那个狭长的村口,我一直就望见了和城市连在一起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