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土塄上的孩子(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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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老西屋和老院子

母亲在老西屋里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个。老西屋是我们生命的第一个摇篮。

一院四家。堂屋是主房,比东屋、西屋、廊屋都要高。听爷爷说,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我们王家也算是村里的大户。修了这座不大不小的宅子。曾经一大家和和睦睦地住在这个大院子里。当然,大人和睦孩子们一定也非常快乐。他们可以在一起无忧无虑的玩,不用担心大人们吵架,可是后来,王家子孙争分家产,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被分成了好多小家庭。这个老宅子也被分成了四户。分解后的王家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爷爷这一代,就剩下一孔老土窑和一座老西屋了。听说那孔老土窑还是解放后斗地主分田地的时候,优待军属分给我们家的。可惜我只在老土窑里住过一夜。在幼小的记忆里,老土窑不属于我们,老土窑是爷爷奶奶二叔三叔的,我的家在老西屋。

父亲是老大,长兄如父。奶奶说,父亲去当兵是为了让全家人吃饱肚子,父亲当兵后,集体对军烈属十分优待,不仅分给一孔土窑,分粮食还要多分一个人的,奶奶说,当时家里粮食一年到头吃不完呢。父亲一个人当兵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奶奶说的好日子,只是一日三餐有米下锅,不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粮食和土地是当时农村姑娘找对象的首要条件,谁家粮食多,谁家就是有办法的家户,就不发愁找媳妇。姥爹就是看中了爷爷家给的三斗米,把母亲嫁给了父亲。

当时母亲只有17岁,父亲比母亲整整大了10岁。母亲不愿意,是姥爹用旱烟袋打着逼着母亲跟了父亲。很多年以后,母亲还说,你爷爷用三斗米哄住了你姥爹,姥爹为了三斗米卖了自己的闺女。

母亲19岁生了我大哥。母亲生我大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母亲肚子疼了整整一天。日头偏西的时候,奶奶拿了一大团绦子过来,就是一些碎布片和旧棉花。奶奶看见母亲靠在老西屋的窗台上,脸色像纸一样,白得吓人。奶奶就说,哎呀呀,你这是要生了?咋就不吭个声?我去叫大奶奶。大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等大奶奶来的时候,母亲就忍着痛把炕上的褥子单子都卷了起来,蜷缩在凉锭锭的草席上。

一个女人第一次创造生命,除了扯心夺命的疼痛,还有无所傍依、无所适从的巨大惶恐。即使一个再坚强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时刻她都会脆弱到拯救不了自己的痛苦,需要家人的照护。村里人把女人生孩子,叫血盆救人,生产是一个女人最危难、最痛苦、最微弱的时候,可这个时候,父亲的疏忽,奶奶的刻薄和冰冷,永远留在了母亲敏感而脆弱的心上。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老西屋的门墩上想一些奇怪的问题。

大哥不到20天,奶奶就给了母亲一个锅,三个碗,三双筷子,把母亲和父亲分了出来。奶奶狠心,偏心,刻薄的形象在母亲反复的絮叨中一点点沉积在我的心里,也造成了我和奶奶之间永远不可逾越的隔膜。奶奶60多岁的时候,大腿上长了一个脓包,那脓包越长越大,奶奶整夜疼得无法入睡。

母亲和父亲轮流着伺候奶奶。母亲给奶奶梳头洗脸,擦身子。

奶奶临死的时候说,大媳妇是个孝子。

母亲原谅了奶奶,我却没有。奶奶出殡的那天,我扶着妈妈走过村里狭长的街道,妈妈哭,我不哭,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坐在老西屋的门墩上想一些奇怪的问题,为啥那高高大大的堂屋里住的不是我家?而我家就住在三间破西屋里,为啥一院四户都是一个祖爷爷,却偏要吵得像仇家一样,为啥我家的小圪台外面是厕所,他们家的小圪台外面却是猪窝?

老西屋南面是个小圪台,村里说的小圪台就是厨房。小圪台上有个窗户,正对着一个厕所。村里的厕所几乎是全村人共用的,反正村里有的是厕所,房前屋后,两堵墙之间敞一个口子,没有门,更别说上锁了,熟悉的不熟悉的,村里的外村的,凡是过路行人,想上就上,没人管你。

我家小圪台外面的厕所就在大街上,更是来着不拒。里面妈妈在炒菜,外面有人在拉屎。母亲就说,哎呀呀,这哪是人住的地方,说啥也得找个地方搬出去。

在加上一院四家处得也不十分和睦。母亲就说,不能再这么活吵下去了。

母亲的话让我不开心了好一阵子。我并没觉得活吵,也不太在乎厕所的存在。

我担心的是,离开老西屋和老院子,就再也不能和院子里的孩子们胡天黑地的玩了。

老院子是我们童年的乐园。

老院子的孩子多,是因为老院子在村中央,东头西头的孩子都跑来玩。哥哥是村里的孩子王,屁股后面总是猴猴蛋蛋跟着一大串。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我总是最后一个。有时候哥哥带着他的队伍去村后面的土圪岭上玩,就把我背在背上。母亲说,我是在哥哥姐姐的背上长大的。

过老年和过正月十五的时候,老院子里最热闹。大年三十,大人孩子一起上山砍松树,拾材货,一捆一捆的松圪枝干材货堆在老院子中央堆成了一座小山。

然后要用这些材料架年火了,大人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忙前忙后。

年火架好了,孩子们就围着年火转,一边转一边唱:雪花飘,雪花飘,雪花飘飘年来到。穿新衣,放花炮,大人小孩串亲忙。串了西家,串东家,扯面、扁食,吃得饱。

天空真的就飘起雪来,老院子高低不平的破砖地面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盐。

天也渐渐黑下来,老西屋里亮起了煤油灯的光亮。其他家户都比我家的灯亮。过年了,图个红红火火,亮亮堂堂。于是,父亲就把我们家唯一的马灯挂在了屋檐下、照得院子明亮起来。雪花就在那昏黄的灯光里轻轻盈盈地飘来飘去。

小圪台下传来母亲喊我们回屋的声音。我就拉哥哥回家,哥哥说,小刘备,你先回,我再玩会儿。哥哥叫我小刘备,是因为我小时候能哭。妈妈说,你和刘备一样爱哭,刘备哭出一座江山来,你能给妈哭出个啥来?后来,哥哥就叫我小刘备。我不喜欢这样的绰号,开始他一叫,我就哭,他就说,看,看,又刘备上了。后来我就不哭了,闷着小脑袋给哥哥也取了一个外号,而且是一个很难听的外号,土圪拉。想出土圪拉这三个字的时候,我高兴了好几天,我想哥哥听了一定会生气,以后再也不敢叫我小刘备了。其实,“土圪拉”也不是我创造出来的。有一次母亲带哥哥上地劳动,哥哥在地边上玩耍,母亲跟很多人在地里拚土疙瘩,秋后犁铧翻过的土地,有很多大块大块土疙瘩,也叫土圪拉,人要跟在犁铧后面,用头把土疙瘩捣碎。正在大家干得起劲的时候,突然听到队长在地头喊,快来看,这里有块大土圪拉!大家立刻停下头,朝队长指的方向看去,一看,大家都笑了,原来是全身黑糊糊的哥哥趴在地里玩土呢。当我转动着小脑袋给哥哥取外号的时候,豁然想起了“土圪拉”三个字。再后来,他一叫我刘备,我就叫他土圪拉。

可哥哥并没有生气,开始听见我叫他的时候,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我,我再叫他,他就说,土圪拉就土圪拉,总比刘备好。

母亲撮着手上的白面茬子出来,我知道,母亲在准备年夜饭。

给“老爷”准备的年夜饭是莲饭,其实就是煮熟的一碗大米上面放一溜红枣,插两双筷子,是敬神用的。给我们吃的年夜饭是扁食汤。为了除夕夜吃上一顿扁食汤,父亲忙活了一个下午,先把萝卜耪成丝,放在水里煮,然后一把一把搦干,放在案板上,剥葱剥蒜,“礴”花椒,研花椒盐,切肉。一切原料调料准备好后,就开始剁馅儿。“噔噔噔噔……噔噔噔……”剁馅儿的声音就在老院子里高高低低的回响着。我和哥哥被母亲唤回家的时候,屋子里好暖和,铁锅里的水“哗哗”冒着热气。母亲已经和好了面,姐姐在擀面皮,父亲坐在火圪台上的草蒎上包。哥哥看了看锅里的水还没开哩,就又跑出去了。我却悄悄地坐在父亲身边的草蒎上,看父亲包扁食。母亲包的扁食小小的圆圆的,父亲包的却是扁扁的,母亲就说,看你爸包的扁食,长翅膀了。父亲就说,捏得再好看,也是扁食,一囫囵咽到肚就没影了,好看不好看还不一样吃。

母亲把一个破了皮的扁食放火沿上“礴”,不一会儿,扁食就“吱吱”地冒开了气泡。香喷喷的扁食味就在屋子里飘散开来,我使劲地往肚里咽口水。“礴”熟了,母亲就拿起来,一边吹气,一边说,馋闺女,快给你吃一口,捞捞舌头。姐姐就说,她早把舌头跌肚里了。父亲听着,“呵呵”地笑。

喝完扁食汤,就都不许出门了,洗澡睡觉。当然,母亲是不能睡的,母亲要一一给们我准备初一穿的新衣服。其实哪有什么新衣服,二哥穿大哥的,我穿姐姐的。不管谁穿谁的,母亲都给我们缝补得整整齐齐,洗刷得干干净净。大年初一一出门,四个孩子都是光光鲜鲜。村里人就说,人家有个会过家的媳妇哩。

初一五更开门炮一响,我们就往院子里跑。年火点着了,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使过年的气氛越发的红火了,男孩们就绕着年火拾花炮,女孩们就满院跑着捉迷藏,男孩们还用瓦盛上谷糠,用一根树枝在年火上点了火,把谷糠燃着,抛向空中,燃烧的谷糠就在漆黑的夜空盛开了一片火花,哥哥说,那是放烟火。从初一开始,每天晚上,我都要看哥哥带着一群孩子放谷糠烟火,母亲看见了就呵斥哥哥,看你多费力,玩也玩的和别人不一样,一会弄失火了,看你还敢回家。运气的是,哥哥玩烟火从没有失火过。

快到正月十五的时候,我们女孩开始忙活了。我们把大人秋天掰下的箍得一箍一箍的高粱棒儿,偷偷地抽出来,藏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插灯笼。把一根粗高粱棒儿当灯芯柱,然后把棒儿的皮轻轻地剥下来,绕着圈插在灯芯柱上,把棒芯柔软的部分截成小截,串在棒儿皮上,插出来的灯笼就点缀上了一圈花点,甚是好看。灯笼做好了,用一根囫囵棒挑起来,几个女娃站成一排,就在老院子里跑起了九莲灯。我是院子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每次都排在最后,灯笼也是别人替我做的。灯笼比我的人都大,提起来跑不了两步,就摔在地上,灯笼摔扁了,棒儿皮压断了,手也扎出血来。可我不哭,爬起来悄悄地站在廊阶下看。看得忍不住了,就空着两只小手跟在别人后面跑。

这时候母亲就从古朴阴森的大门楼子下走进来,母亲哼着小曲儿轻快地走进来。看见母亲,大家扔下手里的九莲灯,就一下子跑得没了影。满院子就剩下我和一片乱糟糟的高粱棒儿棒皮儿。

我站在被踩的东倒西歪的破灯笼中间,伤心得直想哭,因为费了那么大劲插好的灯笼,就这样生生被扔掉了,扔得满地都是,我一边哭,一边捡着地上的高粱棒儿,母亲过来把我抱回家,塞给我一块干馍馍片,我就不再哭了,坐在炕头上专心致志地啃起来,母亲就拿了扫帚去收拾院子的狼藉。

我7岁的时候,我们家在村东头修上了新房子,搬了家,老西屋留给了三叔。后来,院子里另外两家也陆续搬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西屋被拆掉了,老院子也向街上敞开了一个大口子。老院子已经不是当初的老院子。在岁月变迁中,它沉默成了一片废墟。

一些记忆,大多是五六岁的事,之前的很多事情是母亲和姐姐后来给我讲的,一点点沉积在记忆的角落里,甚至会在梦里完成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影像。老西屋、老院子,快乐的童年,重新回映进成年的生活里,成为一张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点点滴滴,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