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土塄上的孩子(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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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抬夯

在我记忆的底片上,大多是这样一些画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总是以沉默的姿态,牵着耕牛,背着太阳或携着星月,行走在田间垄上或山野村边;总是以最专注的形容匍匐在庄稼地里,间苗除草,照看每一棵禾苗;遇到丰年,他们也总是以无言的满足收获着沉甸甸的秋实。农民的生活因沉默劳作而显得厚重而实在,因无言的坚韧与承受而比任何一种状态的活着都让人感动。但有一种劳动,却完全打破了乡村沉闷的状态,它以歌之舞之的形式,使繁重的体力劳动变成了一种有趣的娱乐活动。这种劳动就是“抬夯”。

我至今也不明白,在家徒四壁的年月里,父亲和母亲如何敢去想修房盖屋的事,居然从借来的五块钱开始施行开修新房的计划。

他们在村东头批了一块很大的地。一开春,母亲就张罗着打地基。

打地基的基本劳动就是打夯,也叫抬夯。这是一种由六人或八人组成的集体唱歌式劳动。夯,其实就是一块接近正方体的大石头,在石头上方的平面上凿个较深的洞,直径大约六、七公分左右,在洞里插一根木棍,这个木棍是夯歌手掌握方位用的,夯歌手一般是打夯的核心人物,有现场发挥能说会唱的能力。在实际劳动时,先由夯歌手领唱,众人跟着和唱,唱的同时一起用力把夯抬起,然后“嗵”

地砸下去,一夯一夯,一层一层把地基砸得结结实实。夯歌简短有力,句式工整,有领有合,会有很多人围着看。

半上午和半下午,母亲要去给抬夯的送干粮和米汤,我就跟着去。我喜欢或蹲或坐在两米深的壕沟边的土堆上,听夯歌。夯歌手是一个叫糊不婪叔的中年人,据说他是他家的独子,母亲很娇惯他,要什么给什么,村里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糊不婪”,啥意思,我也不懂。村里人有村里人的语言,村里人语言一辈辈繁衍丰富,只有真正的村里人懂。

糊不婪没有文化,他的夯歌却编得有滋有味。一般领夯的不抬夯,可糊不婪是身强体壮的大老爷们,他既抬夯也领歌。他站在挖出两米多深的土沟里,仰起又大又结实的光头,黑黝黝的大脸盘朝着树梢上攀升的太阳,扯开了破轮胎一样的嗓门:“同志的们呀,”

抬夯的其他小伙子和着唱,“嘿呼儿嘿呀”。“抬起的来呀”,“嘿呼儿嘿呀”。“不要叫夯把咱的脚砸了呀,”“嘿呼儿嘿呀”。“抬夯的人呀,”“嘿呼儿嘿呀”。“六条绳呀,”“嘿呼儿嘿呀”。“一夯一夯往前行呀,”“嘿呼儿嘿呀”。“对面来了个小姑娘呀,”“嘿呼儿嘿呀。”“眼睛长得是水圪灵灵呀,”“嘿呼儿嘿呀”……整齐划一,铿锵有力的夯歌声雄浑淋漓、酣畅有力,随意流淌着山里人奔腾的生命和劳动的快乐,使整个山村都沉浸陶醉在劳动者以劳动为乐以劳动为荣的夯歌里。

打一会夯,他们就要用石灰和潮湿的泥土混合后回填在壕里,每填一层就要抬夯捣一遍地基,然后再回填一层混合土,再抬夯打结实,如此反复多遍,一直填到离地面有一米的高度,能用大块的石头垒房屋的墙体地基为止。

收工了。抬夯的擦着满脸的汗水,却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围看者,却似乎意犹未尽,踏着暮色回家去。

可抬夯者的歌声似乎一直缭绕在耳边,多少年之后,我都一直觉得家乡的夯歌是最早的民歌。一定是从有人类劳动开始就有了夯歌,它是劳动者的歌,它有着劳动者挥汗如雨却粗犷有力的节奏,它有着来自生活来自劳动最真实最原始最美的旋律,它也是人类永不衰竭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