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土塄上的孩子(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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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逃学

在我上小学开始,“逃学”这两个字就像路边尖利的草叶一样,割在我敏感的神经上。因为我是全村出了名的逃学孩子。

村里人把逃学的孩子看成是将来最没出息的人。而没出息的人对谁都是一种侮辱,即使是一个不到10岁的孩子。可我确实不想上学,害怕上学,甚至于到了十分恐惧的程度。

学校在村西头的古庙里。古庙分东西两院,学校和大队部在东院。而西院除了一个卫生站,所有的庙宇都长年累月地神秘地向全村人关闭着。教室是复合式教室,一至五年级挤在一个破厢房里。厢房分里外间,里面两间是老师吃饭睡觉工作的地方,外面三间是我们上课的地方。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教室的时候,一种斑斑驳驳、僻冷阴暗的压抑,就像走进了一个小小的监狱。我坐在靠墙的角落里,看墙上坑坑洼洼的斑点,看挂着灰链子的腐化了的却灰一块、白一块、画满了图画的大梁和椽子。看讲台上头发稀疏、鼻梁上架着一副没边眼镜的老先生,和他背后的黑板上乱七八糟的粉笔字。我躲在老师看不清的眼睛里,像一个无法舒展自己的小虫子,蜷缩在自己的恐惧和时刻想逃出去的感觉里。我不喜欢古庙里的教室,和教室里一遍一遍跟着老师念生字的声音。

已经烂熟于心的字,老师还在反复单调地重复,陪着那些笨学生一起留下来背课文。尤其是不喜欢上数学课。我对数字和应用题有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反感。特别是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做算术题,我整个人就蒙了,什么也写不出来,像傻子一样对着黑板发呆。

在我的记忆里,阳光是从来都没有光顾过这个厢房的。教室的颜色和我心里的颜色一样是那样的灰暗,教室的温度也和我心里的温度一样,是那样的阴冷。

可是,我看到别的孩子是快乐的。下了课,我呆在庙院的花墙上,看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进进出出的玩,看他们在石台阶两边的磨得滑溜溜的长条石头上一个接一个地滑下去,看着他们一起摔到地上开心地笑着打闹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合群的孤独的孩子。

没有人跟我玩,我也不想跟任何人玩。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古庙外面有一个厕所,男女生厕所隔着一堵土墙。墙不高,正在你蹲着解手的时候,头顶上就有人把尿洒过来,弄得你哭笑不得。

我开始逃学。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整天整天整段整段地逃学。每天早晨,老师都派学生到我家里来,来我家的女生总是带着嘲笑的样子,看着坐在炕头上或躺在被窝里的我。母亲总是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我不明白,孩子们为什么非要上学?而且非要学那些没有用的数学应用题?我喜欢语文,每次新书发下来,我很快就把课文全部看完了,老师讲的那些,我早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学会了那么多的字,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半文盲。也许是哥哥姐姐教给我的,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我不上学,在家的任务是看铺子。铺子不是卖东西的铺子,而是晒粮食的铺子。特别是到了夏天和秋天。麦收后,要晒麦子,秋收后要晒谷子、豆子。哥哥用干谷草在院子里的瓜棚下搭建了一个小草屋。瓜棚架爬满了绿色的瓜秧,金黄色的瓜花像一个个小喇叭,或藏或半露在长满细小的毛刺的绿色的圆圆的瓜叶子上。青皮长条形弯了腰的南瓜,白的或金黄色的吊瓜,还有皮很硬的北瓜。有的躺在瓜架上,有的倒挂下来,悬在瓜棚下。瓜棚前面的院子中心是阳光最好的地方,四条或六条板凳南北等距离两米多摆成两行,拿两米多长的几根椽子粗细的木棍架起来,上面铺上席子,席子上面铺上被子或毯子,被子和毯子上面再铺上单子,然后把麦子、谷子、豆子倒上去,用一把专用的木耙子把粮食耙匀实了,母亲就回家干活了。我拿一个小木凳坐在瓜棚下的小草屋门口,一边看小人书,一边看铺子。看铺子,主要是看麻雀和鸡。铺子一晒出来,麻雀就潜藏在房前屋后的树枝上,家里喂的鸡群就围着铺子走来走去,眼睛直巴巴地盯着铺子上的粮食。一不小心看小人书入了迷,成群的麻雀就扑向铺子,鸡也跳到铺子上去了。听到“啵啵……”的声音,母亲从屋子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哎呀呀,这看铺子的人哪去了?”麻雀和鸡见有人,没等我回过神来,它们就箭一般地离开了铺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了。留在地上一大片洒了的麦粒子、谷子或豆子。

母亲没有责怪我,只是蹲下来捡洒在地上的粮食。可我心里却很难过。

我不上学,连铺子也看不好,母亲虽然不说,但我知道母亲一点都不高兴。

在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无奈,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后来,我发明了一个预防麻雀吃谷子的好办法,就是把一面镜子放在铺子的中间,镜子后面再插上一把鸡毛掸子。镜子的反光会把麻雀吓跑。

你不说,还挺管用,我可以放心地看连环画和小人书,不用担心麻雀来吃粮食,当然偶尔还会有一两只胆大的花公鸡飞到铺子上去吃豆子或玉米。

逃学在家的日子,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一种没有恐惧的日子。

但到期末考试的时候,恐惧同样是要来的。逃学也得参加考试。但我知道考试结果是一个耻辱。可我再也无法躲避。

我清楚地记得四年级的年终考试,我的数学只考了三分,语文九十八分。

每天放学老师都让学生站好队,然后从学校排成一条长队唱着歌回家。

那天,我拿着三分的数学卷子,站在队列里,我感觉到了所有的眼光都在嘲笑我。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知道自己要哭了,因为我第一次领略了被人鄙视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队列里逃出来的,我一口气跑到北山圪岭上,把那张考卷撕得粉碎。我对着空旷的山岭,大声地哭了。

下午,我看见老师和父亲站在大队部的门口说话。老师说:“学校像你们家的东西屋儿,你家的闺女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父亲说:“闺女家,识个字就行了,也没指望她将来有多大出息,你多担待。”老师说:“她脑筋好用,就是不想上学,你不能太娇生惯养了她。”父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晚上,我早早地就躲进了被子里,我知道母亲和父亲不会责怪我,可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比对我的责怪更让我难过。我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

上了五年级,我不再逃学。小学毕业,全村就我一个考上了初中。

在以后的人生路上,我也常常因为自己的心理阻隔,遇到自己不能接受的环境、人和事,就像逃学一样,想逃避,但多少的坎坎坷坷之后,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管遇到什么,你都无路可逃,只能面对,不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