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是谁都抱着“你不理我啊,我也不理你”的心情过日子,她有孩子玩,当然不寂寞。他有他的去处,每天饭碗一丢就走,睡觉时才回来。那是多末的惬意!
不久,年关来访问这家庭,然这家庭却无意于接待。他是成天在外面逍遥。她也不能不成天访女友,研究对付这逍遥者的方法,研究的结果是站在亭子间门口狠狠的咒:“小心点,我已经找着了真凭实据——哼,哼,你莫逃,自然会有人来办你。”或把情书找出来说:“这是放的什么屁,你自己看看?——强盗,骗子!”此外也少不了到娘家去宣传。宣传的结果终于把她的弟弟请来了,那算唯一的救兵。
“听说你们常常闹,还打人,这不成个样子,——祖母不答应,娘舅也不答应。”她弟弟把他请下楼盛气的说。
“是谁找谁闹,这我用不着辩,——至于打人,虽然我脾气丑,却不曾有过,你们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咧,听便你们怎样处置我!”他脸色苍白的起身往亭子间走,头埋在被里,身子抖着,似乎受了委曲般的在饮泣。
“你用不着动气呃!——我不过对你这样说说罢了。”她弟弟跟上楼禁抑着不好的情感说。
“不必跟他谈,——你看他这副样子,还有样什讲头,离婚就是。”她在亭子间门口威武的嚷。
“姊,你别响,你这副样子也难看。——来,来,我们到下面再谈谈,大家平心静气的。老是这样吵下去真太难了。——”
于是大家走下楼在客堂间坐定了。
“旧帐不必算,现在,你的意思究竟想怎样?”她弟弟对她说。
“我还是想同他离,一动就拍桌打椅的——孩子给他吓坏了,娘姨也不肯做,我情愿一个人住安耽。”她口是心非的说,以为一提起“离”就够把他收服的。
“你的意思想怎样?——她说是要离。”她弟弟试探着问他。
“我不怎样,随便她要怎样就怎样。”
“不能随便,随便是不行的,——她的话你究竟同意不?”
“我没有什么不同意,只要她怎样合式就怎样,总之,吵闹的日子我也过不了。我是承认我的脾气坏,但她——”他始终含糊的答,生怕承认了。或者会有出乎他能力之外的条件终归使自己屈服的。
“你的脾气好,你的脾气好!——我不要同你这强盗住。”她横蛮的说。眼泪滔滔的流,已决心收服不了他就只好铤而走险的。
“姊你还是这样我就不管了,随你们自己去。——我看你们并没有大了不得的事值得离婚的,况且当初既是恋爱结的婚,一点小事就闹到这样,不是笑话吗?像小孩子一样的,你们自己想想——我的意思不妨暂时分开住试试。你住在这里,他住在亭子间,谁都不能走到谁的房里闹,如果谁走到谁的房里闹就是谁的不是,到那时就没有法子想,只有离。你们都同意吗?”
“可以,好。”他爽气的说。
“就分开住也好,——但是他,每天饭碗一丢就跑,一定是外头有个贱货在等他啦,不然,他这样赶来赶去干什么啊?”
“那末,你究竟有没有相好的喽,外头?就是有也不妨直说啊?”
“有,有,多得很。随她怎样说就是,但是你问问她看见过一次没?”
“谁知道,我又没跟他一道走,——谁知道他的鬼把戏?”
“那末,我有个办法,你们在上下午定一个时刻同进厂——上午就定在八点五十分,下午就定在一点二十分吧,到了时刻就谁都不必等谁。回家呢,——回家就各走各的吧。”
“好,好。”这是她的爽气的回答。
“我不能照办,——如果定要这样就索兴在我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夫’的纸条,在她的头上贴着‘某人之妻’的纸条还来得妥当些。”两家头一道走是亲密的表示,大闹之后就这样似乎太滑稽一点的,也好像太压迫他一点,他实在不情愿。
“喏——不是有鬼心思,他为什么不情愿啊?”她忽然露出半个笑脸说。
“这又不是使你吃亏的事,如果也不肯照办那就是你无诚意啦。”
“好,好,我就承认了也算不了一回事。”
“至于经济方面呢,——她对我说过小孩她要领,如果你答应,你可以拿出多少津贴,每月?”
“她要领那更好,我每月拿出二十块钱来。”
“谁要你的钱,谁要你的钱?”她插口说。
“她自己能生活,不要这许多钱,你只每月贴孩子十块好了喽!”
“不,我给十五块,我给十五块。”
“好,你定要出十五就十五,至于房饭钱大家分摊好了,饭是最好也单开,各人在各人房里吃,省得生是非。等将来感情恢复了再在一起吃,住。”
“还有欠的四个月房租。”她赶忙补了这一句。
“我一个人还好了。”他打肿脸称胖子的答。
“那也大家分摊好了喽!——还有什么吗?——没有不同意喽吧?——那末,好,就这样,就这样。”她弟弟站起来说:“好,到开年我再来看你们。唉!”伸了个懒腰,算尽了责任一般很满意的走了。
其实,男女间事是可用契约式办法能解决的吗,爱情是可以凭着图章能维系的吗?本来一点小风波,时过境迁的会自然的平息的,然而经过这番手续之后,反而在彼此的情感上留着深深的痕迹,不是一时消灭得掉的,总之,现在他们是正式分居了,也可以说是变相的离异。女人的心理状态是不易于捉摸的,那无从断定,然而他,起码是有这种感觉的。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九,工厂放了假。他躲在亭子间的地板上的被里像冬季的虾蟆,无声无息的潜伏着,像是没有家,没有妻,没有孩子,没有一切,像落魄的浪人,乞丐,总之他是只想在自己的生活上尽量流露出他是已经和她离异的凄清的表情来。
她呢,她以为他是一个纸包,平常是放在口袋里的,因为种种的不便,暂时搁在亭子间罢了。也可以说是自己将他暂时幽囚在那里,让那强盗安静的去忏悔,去收心做好人,她可以左右他,编派他,他始终是她的。他是在那里安分守已,这使她高兴。于是,上午,她忙着办年货,送年礼,下午收拾房间,又搬出一套干净的铺盖,叫娘姨拿到亭子间,又叫娘姨替他架了个小木床,且布置桌椅。
第三天是年底,绝早她就带了娘姨上菜场买了些鱼、肉、蔬菜和许多糕点以及一切,晚上又亲自在乌烟瘴气的灶间弄饭菜,在自己房里的五斗柜上用年糕,橘子,“长命富贵”的纸签儿和蜡烛贡了一个磁菩萨。总之她是忙着厂,忙着了又还生怕他寂寞,悲愁,就叫娘姨看孩子,提着小灯笼,走到他房里,虽然他是起了“孩子,谁是你父亲啦?”的悲感,甚至因怜惜这孩子的命运而坠泪,然而她叫娘姨抱着孩子陪了他以为足够安慰他的。
饭菜弄到差不多了,想起他爱喝酒的,她叫娘姨买了一瓶“白玫瑰”。家家在欢天喜地的吃年饭,这是父子、兄弟、姊妹、夫妇团圆的佳节,游子游孙还有不远几千里赶到家来叙天伦之乐的,自己的小家庭里并没家破人亡,虽然暂时分居着,并没分屋住,更没有当真的离异,难道就不能同席喝一杯吗?而且他难道对自己真正干了许多鬼心事?于是,在忙碌中她关照娘姨说:
“娘姨,你去叫少爷下来喝酒,菜会冷啦。”
隔了一会,他没有下来,又叫娘姨催了两次。
他是熄了灯躺着在那里悲哀,他知道她买了许多菜,也闻到鱼肉的香味。他以为她吃着隆重的年饭也许不叫他的,他怀着恨,决定不起床,虽然听到她关照娘姨来请他,还是把那恨意延续着:你不如决绝的把我丢了吧,既是这样爱和我闹!如今既已分居了,就不能当作我是死亡了吗?就不能当作自己是孀妇吗?又来叫我干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报复的撒娇的情感,不过这情感反把他弄悲哀了:我是我,她是她,没有理由安闲的享受她的邀请的,没有结婚时,自家不是也和今宵一样年年睡在客地的斗室中的单薄的被里,灯都不点的冷冷清清的听着惊人的爆竹声渡过这年关吗?如今虽则结了婚,有了孩子,然而结婚所给与自家的吵闹,严厉的拘束,累赘等等的苦痛;她是坚决的想把自家逼进坟墓才甘心;她藉著名义把堂兄请过来,把弟弟请过来:她祖母对于自家不答应,她娘舅不答应!自家的苦痛可向谁诉述啊?又有谁说句公道话咧?她是多末势力雄厚,自家是怎样孤单啊?一点小事就请娘家人,这日子过得了吗?如今正好,算正式离婚了,她用不着请自家,自家心是死了的,起码她已是个实际上的孀妇。她用不着叫我在她房里吃。她自己享受那馐馔吧!她和孩子团聚着畅叙天伦之乐吧!自己在黑暗的牢狱般的斗室里,这沙漠般的床上仰卧着,凭着炸弹般的爆竹声,那漂流的回忆,那在眼眶边长流的眼泪不够享受吗?……这不消说他是在吞声饮泣了,但在悲哀之余,经她连催了两次,他的心又复活了,那种悲愤的情绪又转变为怜惜:他念及她那种呆笨的妒嫉,那不顾生命的吵闹,那不知厉害轻重的妄举,那不知不觉中弄到极其消瘦的身体,以及年节那末热忱的劳碌与渴望和自家团聚的隐衷,他又觉着如果自家不去她房里吃一顿,她在这佳节中将会怎样冷落,扫兴,悲愁啊!于是他还是毅然走进她房里。
馐菜冷冷静静摆在桌上没有多少热气了。她只抱着发热的孩子徘徊着,脸色很难看。等他进房了,两手撑着头盘在席上了,她才伴着孩子坐了,一面叫娘姨筛酒,一面忙着顾着孩子,一面希望他满心欢喜的来吃这一顿,一面也想在佳节中把带病的孩子弄出一点喜气来,自己简直没有安心吃。他则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的喝着那玫瑰,一杯一杯的只想把自己灌醉算完事,灌醉了好仍然回到亭子间里去痛哭。房里除邻家传进的五魁八马的欢呼声和孩子叽嘈声,就全靠那辉煌的蜡烛点缀这年关的佳景。总之,两人心中还是牢牢的镌着“分居”两字,刹那之间,灵魂无从团聚起,天伦之乐也一时叙不来。
她既心忙事忙吃不下,他则像尽义务专为应酬她而来的,也只胡乱的吃了一点。不久,这筵席就散了,他仍然回到亭子间,挺在床上又神驰到家乡:家乡的热闹的大厦中,是客秋给虎疫夺了穷愁的慈母,折了辛劳的二兄与三兄,还毁了二兄仅有的两个好孩子,据说去年的除夕,全家却没吃饭就睡了,今年今夜的年饭席中,虽坐着龙钟的老父、长兄、七弟和二兄的未亡人,然而在那种凄凉的团聚中,他们能吃得下不追怀逝者吗?不默想漂流客地的自家而神怆吗?可是谁知道自家也在追怀着逝者,也悬念着悲楚的他们且悲伤着自己呢!……往事的追怀,已不堪他设想的,然而目前,目前所显现的是许多狂欢者在各自的家园欢乐着,在街衢起劲的奔驰着,孩子们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在尽量的娱乐,在引着火燃放手中的冲天爆,可是自家呢,自家的小家庭呢?仔细一比较,一对照,那冲天爆直把他冲到云霄中,灵魂毁碎了,飞散了,剩着的只是荒漠中的几根枯骨渗着血泪的僵尸。
在睡眠中,两家头在荒家般的房里渡过了大正初五,于是工厂开工了,新年的景象不复射入这对分居者的心中,他们谁都已厌倦那苦闷的日子,渴望着开工来把生活改变一下。
时钟刚敲八点,两家头早已作了准备,等挂钟上的长针正指着“×”上,他就低着头在她房门口站了一站,便漫踱着走出门,她也随即赶出来,不自然的和他并排的走着,不交谈,不互看,彼此始终相距几尺远。在她,这玩意是很满意的。这样才谁都知道这一对是“夫”“妇”,贱货不敢正视他,他也不致绝无顾忌的去沾花惹草。但在他,却觉着这做作太近于耍木头戏,这般跼蹐羞怯的走着颇类男女的淫奔,也像僵尸走肉般的无情趣。
怀着这种不同的心情在走,因之彼此的距离是越走越远。他以为她是故意走得慢,她则以为他是生怕两人并排走会使贱货知道他是已经讨过老婆的,于是渐渐的彼此的脸上又染着新的颜色。
三四天也就这样安然过去了,但与其说“安然”不如说“又在准备着”吧。
有一个早晨,时钟敲了八点,她在娘姨口中探出他是睡着没起来,过了四十分也还没起来,其实他是故意那末的,稀饭原来不必吃,只洗个冷水脸,披上一件衣就可拔脚走的,好使她来不及跟随自己,因此她也以为慢着一点也不打紧。可是五十分钟即刻就到了。他走下来在她房门口站站便自顾走了。她便匆忙的把事情搁在一边也追出来,愤愤的说:
“你就不能等一等吗?”
“不能,当初讲好到了钟点就谁都不等谁的。”
“好,记得的。”她用手指指着他说,随即又奔回来。
从这时起,她不再跟他走了,也让他早出晚归的去逍遥自在。
终于在一天下午放工后,她突然走到他房门口板着脸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