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究竟打算怎样喽?”
“我不打算怎样,你不必又来吵。”
“谁同你吵——这日子我过不了,你索兴搬出去住,我情愿跟你离婚,我不要看见你这种人。”
“你去叫你弟弟来评理喽!——哼,又是我的不是。”
“我叫他来干什么?我不叫他来,你只给我搬出去。”
“搬出去就搬出去,有什么希奇!”
“你就搬,你就搬,孩子你高兴拿出几钿就几钿,凭你的良心,欠的房钱你是答应拿出一半的,你拿来。”
“现在拿不出,马上搬也搬不了。”
“那末,就限你几天也行。”
她说着,下楼去了。她是要借着这难题来制服他,他没有钱,也没有完备的行李和家俱。
他也知道是外强中干的,虽然爽气的答应搬,却始终不作准备,希望在犹疑寡断的假态度中逼出她要自己搬开的决心,到真正搬开时,她是无法反悔的。他爱用欲擒故纵的手段。
果然,几天后又催促着:
“喂,你究竟搬不搬?”
“自然搬,可是得说明在先,不要搬了之后又找到我那里来吵。”
“天晓得,——只怕你要赖在这里,谁还高兴找到你那鬼窝里来,放心。”
“那末,我决定搬,在几天以内。”
几天内,他在距她很远的地方赁了一个亭子间,也弄到八十元的支票,一面把房子粉刷好,一面也等着支票兑钱的时期,也等着她再催促几次,就还是痴痴聋聋的住下去。这可使她更加起劲啦,在星期日的早晨,她又催促着,而且很严厉的:
“像这样是不行的,——想假痴假呆住下去啊,哼哼,——没骨头的东西!”她握着拳头在她房门口泼辣。
“自然搬。”他还是安详的冷静的说。
“那末,几时?”
“随便。”
“随便啊!我可不能再限啦,你就马上搬。”
“好,马上搬就马上搬,用不着那副凶相,谁是故意赖在这里不成。”
“房钱赶快拿出来。”她伸出手来向他索着。
“自然拿出来——喏,四十块,你点点。”
她伸手接了钱,头低下去了,手是抖着在数钱,脸色是由血红变成了青紫。总之,这事情是完全上当了。就无语的颓丧的退出来。
虽然雨在落,时候还很早,然而他利用这辰光,这辰光没有闲人站在雨中来观瞻这盛事。她看见他把行李搬下楼,床、简单的桌椅、一口箱子,都搁在她房里,又看见他叫了三辆车,开开大门,一件一件将这些往车上搁,最后是提着那箱子,于是她忍无可忍了,一把拖着那皮箱,起码要在这箱上报复一下,阻挠一下,稍微出点气:
“你把箱子打开。”
“干什么?”
“要检查。——怕你偷东西,老实说。”
他禁抑着一把无名火,开开箱,一件件点给她看,那中间大半都是未婚前的他独有的古物,差不多连两人共有的东西都没有一件,她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不安的颓丧的站着,没灵魂的徘徊着,等他提着箱子往外走,才略有知觉的恶狠狠的用手遥刺着他说:
“你这一辈子也不要到我们这里来噢!”
随即她把大门碰的关了,走进房往床上一倒。
这算是新生活的开场。他在新寓所将一切陈设好,又将四十元添制了铺盖、脸盆、手巾以及烧饭的酒精炉子,预备好好的过日子,也预备用一晌工。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抱着孩子赶来了。那地址是她由粉刷房子的泥水匠那里打听出来的。她来的理由是家里失了窃,说是他嗾使流氓谋害她,她走进房起首是惊讶他的房收拾得那末精致,铺盖那末的讲究,最后误会那盛酒精炉的箱子是装饰品,非常悲哀的说:
“哎呀,买了些这种东西来,——哼,你好,你好,钱只知道自己花啊!我同你离婚,”她像是疯狂了,一壁说着一壁哭。
“既是要离,现在不就像离了吗?何必又跑来吵闹呢?”
“我要同你弄个明白。”
“当初讲好了不来吵的,还不到三天就来吵,反复无常的东西!——出去,我的房里不能由你闹,不出去,哼,我会对不住。”他愤怒的说着就预备动作。
她怕惹了许多人看热闹,即刻就柔和的说,“我不闹,我不闹,”接着就向床上一倒,哭起来:最后是非要他回去不可。他不肯回去,她就赖在那里过了夜。但始终没得着丝毫的好处。
以后,她好久不到他那里去,只在工厂打听他是每天照常工作不?每天是由工厂出来就回家去不?有时老是远远的跟着,知道他的确到家了才放心。有时来不及跟踪他,就偷着空到他那里和那些同住的女人说他是自己的夫,说他是嫌家里叽嘈才搬出来的,又问他是每晚回家不?有女人来过不?总之,他搬出来之后,她更加不放心。
实在,他也有些使她不放心的,他嫌那亭子间过于讲究了,应该有人来参观参观,一个人也寂寞,用得着一个女人来奉陪,那是比较自由的所在,一切是谁都干涉不了的。因此他除到工厂工作外,在十字街口徘徊着的时候多,在电影场里留连的时候多。及至洋钱花光还得不到结果时,就又规矩的过几天,埋怨无法满足的欲望,埋怨自己的脸子,年龄,以及一切,总之,从新恋爱起好像是不容易,恋爱像自己原先那样的一个也是前程渺茫的,更无论比她还好的。在亭子间里虽是比较生活舒适,然而舒适所给与他的是无聊,沉闷,干燥,懒惰,因为这缘故,甚至连饭都每天只烧一次,比如上午烧,就午餐和晚餐吃着剩的,晚上烧了,就第二天吃着剩的,也没用功,也不做点杂事,连房都不肯扫一扫,让尘垢堆起来。
说是安静,却通夜总睡不好,每在睡后为对门的前楼的灯光惊醒,就又爬起来,站着望,望着里面那个女人,在玻璃窗里的很模糊的女人,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看不见有个情人在爱她,就把自己的电灯捻开,又怕她看见自己,责骂自己的轻浮,就一忽儿又把灯灭了,结果是使对门的女人知道了这么一回事,于是他安慰了,安慰了就电灯时明时灭的开闭着,人是爬起睡倒的闹个不宁,直到对门的灯光熄了,他才在床头辗转到天明,第二天赶忙到晒台上去大声咳嗽,引领去眺望,眺望的结果,是对门窗口现出个四十以上的绝对不美的妇人来,这才连忙缩了头,羞怯的自笑着退下来,才绝望了!才真正安静了!
有时自以为并没勇敢的进行着崭新的恋爱全是为着她还在纠缠着的缘故,假使她是不纠缠他,或她已经和别人恋爱了,那才是给自己放胆进行的机会,而且孩子这一晌究竟是怎样;虽不爱她,孩子是自己养的,自己心爱的!因之在晚上,也偷偷的走到她那里去,偷儿似的在前门拨开信箱盖看进去,心里想:里面许有个男子在,那就非把那狗男子打死不成。也许这全是她引诱来的,也非把她打几下不成。即不然,也非叫她弟弟来,把她这假君子的面幕揭穿不可,而且起码可以责骂她,证实她,她既经和别人轧姘头,当然不能干涉自家的事,这样就彼此关系绝断了,自家可以找个满意点的同住着,不结婚,只是恋爱,谁不愿意时就马上可以散伙的,他不占有那个人,那个人也不得占有他。那是多末自由而愉快的生活……可是怀着这心情去偷望,结果是失败,他那个她不是睡了,就回娘家了,连孩子也不曾欣赏过一眼。
这是个多月以后的一个晚上,她却又在他的亭子间门口出现了。他知道她来了,连忙把门锁着。
“把门开开呀!把门开开呀!”
“不开,我知道你是来闹的。”
“不闹,我赌咒不闹。”
门是开开了,露出她的尖削的苦笑的脸来,她又是抱着孩子来的,孩子是一个新娘姨抱着在楼下等候。她从容不迫的,装出实足的和气,轻轻的走进房,坐在床沿上,悠悠的地说:
“我从本星期起不做工了。”
“你不做工关我什么事。”
“我不过对你说说罢了。——我上了好几回医院,医生说我得了虚痨病,很危险,非养三个月不可,工厂里已经准了假。——娘姨也换了,前楼的人也搬了,——实在,那末大的房子,我一人住着有些怕。——我——我——我想——”
“那你一个人住着不是更加安耽吗?”他知道她现在是换了个方式了,镇静的嘲笑着。
“你就难道真正狠心的把我丢了吗?孩子也不要了啦?看都不来看我们一下?——”她把眼睛斜斜的瞅着他,没头没脑的倒在他怀里低声的哭。
实在这平安的干燥无味的生活又把他弄厌了,也有些看不过她那瘦削的脸子,而尤其不忍推想长此以往的她的结局,然而他还是硬着心肠的只用手将她推;但她却用手将他牢牢抱住,反而进一步的将泪流满面的头凑进他的头颈,全身抖颤的几乎喘不过气,那泪是几乎流进他的颈根里。于是这就没办法了,她是降服了,他是胜利了,胜利之后又还是矜持的说:
“走开,走开!——”
“不!……不!……”
“那末,你打算怎样呢?”
“我不打算怎样:我是不敢有什么希望的,我——我——我只希望你没有事的时候也来望望我们。”
“那末,好,我明天来看望你们就是。”
于是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收了泪,微笑着走到门口去。
“娘姨,你把小人抱上来看。”
娘姨抱着小人上来了,孩子是痴痴的望着他,很怯生。
“个把星期不见就不认得吗?叫爸爸,快叫爸爸。”她说着就把孩子送给他,“娘姨,你看,这酒精炉子好看不,你知道要多少钱一个呀,这都是少爷搬到这里来买的。这房里的东西也都是新制的,花了好几十块钱呢!一个人在这里养病,多惬意呀、怕饭菜不干净、又自己烧饭、你看少爷是不怕辛苦不?好奇不?好,如今他又不高兴了,明后天又要搬回去呢!”
“是格,一个人住在格打,清清爽爽,真惬意得勒!”娘姨莫明其妙的瞎凑着。
“惬是惬意,就是开消太大啦。你晓得每个月用几何钱啦,一个人?”
他坐在床沿不作声,逗逗孩子,望望她们,也想着老远的过去,以及搬到这间亭子间的这一月和目前,悲愁,吵闹,欢忭,离合,喜怒无常,循环往复,莫明其妙,于是他微笑着,和她们搭讪着,实在,那时的她不是个恶婆星,泼辣货,那时的他也不像个强盗,骗子。
夜深了,她们谈了不久就走了,他送她们到门外,又给雇了车,这才回房睡了一回几月以来未之有也的觉。
翌日,下工后,他走到她那儿去,她柔情娓娓的款待他,留他在那儿吃了一顿。午后又在那儿吃了晚饭,这都不是他自己辛辛苦苦烧的,房子也比较宽敞,可以东坐西坐,也可踱方步,也可以和人谈天,和孩子打趣,总之比亭子间高明多了,舒适多了,夜深了,他还没有走。
“很晚了,恐怕没有车了吧。——实在不回去就……”她瞧着该子说。
“也好。”他却对着床说,声音很低的,随即往床上一坐,索兴脱了靴往被里一攒,连头都埋在里面。
如新婚时一样过了这夜。
一回生就二回熟,自然第二天下午又到她那里去。
“你把行李搬回吧,今天下午放工以后!”她忘记了要他搬出去那回事。
“不高兴,搬来搬去的,而且这个月刚付了房钱。”
“在这里又不另外付房钱,那里付了就付了喽。”她知道他难为情搬家,极力怂恿着,自己可不愿抛头露面来相帮,就又敷衍着说:“我实在身体不行,下午也想出门有点事,叫娘姨相帮不一样吗?”
“下午就非搬不可吗?”
“自然喽。”
他没有再回话就进工厂,她不久也出了门。
她出门有点什么事呢,她把这消息去报告给娘家。她是这样说:“我晓得他是在外头住不惯的,吵着要搬出去,哼,何如,还不是没人理他又自己搬回了。”好像非这样不能够快意。他呢,他也能猜出她要出门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当工友们遇着他,问他这两天来为什么又在她那里出进,他就装着傲慢的神情说:“受不了她的纠缠末!一次不了一次的。瞧着她为自家害了危险的虚痨也有点过意不去。”他觉得要那样才不致示弱。
不复记忆被人占有的痛苦,也不欣羡分居的自由,也不埋怨自家柔懦、寡断、无用,也不恨她妒嫉、凶闹,反复无常,也不怀想下工上工时那种跼蹐顾忌的丑态,在那天下午放工时只略略一玩味“自然喽”,就犹疑了一下便毅然叫娘姨同去,用四辆车将东西搬回来。
她是早已回家了,等车到大门口,她把大门开开,指挥着车夫搬运。督促娘姨先搬那样,搁在什么地方。
但这对驰名邻里的夫妻,随便什么动作,是颇具号召的魔力的,即刻,大门口站了些看把戏似的女人和几个爱说俏皮话的半大孩子。于是她忽然又感觉这指挥太近于卖力气,太过于巴结那强盗,连忙把身体隐在房里的窗帘后面。他看看门口站着的那些带有幸灾乐祸的样子的女人,也看看一事不管的帘后人,于是也退进来坐在衣柜侧的椅上愤恨的低咒着“妈的”。她也知道他愤恨的来源,尤其不高兴他眼睛向外面望,她终于走出窗帘外挺拔的站着,把凶脸露出来,不管东西还有一半没有搬进来就粗重的大声的嚷:
“娘姨——快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