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茗
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与之前的一天没有什么不同,与之后的一天,也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薄雾还未散尽,街口邮局就早早拉起了铁皮卷帘门,同时毫无预警地拉破了清晨的静谧沉寂。邮递员正了正快歪到耳边的小盖帽,举起手中厚厚一叠信挡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他即将重复日复一日的工作——将成摞信封丢进车篓,踩上踏板,他知道自己即将再一次踏遍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远远地,本是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慢慢走近一道身影。在他的视野里,这道身影简直显得突兀了。也许因为如此,他缓了缓出发的脚步。再回神时,那人已经走近到跟前。
在他过分直接而不加修饰的诧异目光下,面容俊秀的青年微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扬扬手中的挂号信通知单,“你好,请问……现在,可以取信了吗?”
“啊,可以可以。”他赶忙应声接过,却在细看之下兀地一怔,“还真有人来取这个啊。”
那张通知单与平常微有不同,久违的花色让他喉间一哽。侧头避开青年略显急切的眼神,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然后,缄默地从其中挑出一把。
寂寂尘封十年的铁皮大门轰然开启,随之苏醒的,除了在日光下荡然浮起飞散的尘埃,还有一切与你有关的故事。
余瞬同学,你好吗?现在的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啊,也许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叫你“同学”了,但是我能否怀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期望着——在十年后的今天,你还能够记得曾经有我这么一个人存在过呢?
冬日的料峭寒风割得耳廓生疼,笔直走廊空空如也,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使自己的脚步再加快些许。双耳冻得冰凉,鼻尖却因急切的奔跑而渗出一层薄汗。手中紧攥着的是本该上节课交去教导处的报名表。心里抱怨着拖堂的数学老师,脚下也不敢减缓步伐,朝着教导处的方向一路狂奔。
迟交了自主招生报名表的可怕后果她可不敢想象。
她从来就是个循规蹈矩的胆小鬼,程曦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她遵循着最传统的道路长大,成为一个无聊的优等生并将这个身份无限延续下去,并且,没有对此作出改变的打算。
气喘吁吁地停在紧闭的教导处大门前,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呼吸,然后抬手,屈指。
就在落下前的那一瞬,门板就已经无声朝内打开。
手指静止在半空,她错愕地微微睁大了眼。门内的人显然也有些诧异,短暂的怔忡后,瞧了瞧她手中已被攥出褶皱的报名表,咧嘴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笑容。
“别急,还不算迟哦。”
那是余瞬对程曦说的第一句话,即使在那个时刻,他们还并不懂这对彼此而言会有怎样的意义,甚至还不清楚彼此的姓名。唯一值得提一笔的也许只有,仰头怔怔望着少年微扬唇角好看的弧度,程曦蓦地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一拍。然而那时候的她,将此归咎于方才过分激烈的奔跑。
当然,这平凡无奇的一次晤面很快被铺天盖地的题海所淹没,彻底从优等生程曦的世界中失去踪影,只是偶尔做题卡壳的时候她会咬咬笔杆,盯着长篇大论的函数题莫名其妙回忆起那瞬间自己的失常,然后摇头笑笑自己的花痴,再次全副精力投入无穷无尽的习题中去。
“阿曦阿曦!”有人喊她的名字,“吃午饭啦!”
她从书本间抬起头,班上几名称得上相熟的女生正等在门边,为首的一个朝她招着手。程曦顺从地合上书本站起身,跟上。她虽是个别人口中无可救药的无聊书呆子,但值得庆幸的是还不到孤僻的程度,至少还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去食堂吃午饭,总算还有点正常高中女生的模样。
但陪同到底只是陪同而已,有没有共同话题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听着前头的谈笑风生,如以往每一次一样落后三步的她依然保持着沉默。她知道自己不了解,无论是校园内的风云人物,新晋的当红乐队,还是昨日刚更新的少女漫画。不了解,于是也就不参与。沿着教学楼下的石子路往前走,拐一个弯,就是篮球场。
前方忽然骚动起来,敏感地察觉到同伴们渐渐放缓的脚步,程曦也识相地驻足。
“快看快看,是余瞬呢!”
“咦咦咦——哪里哪里?”
“真是笨蛋,当然是最惹眼的那一个嘛——”
无视前方的叽叽喳喳以及一张张激动到潮红的脸庞,程曦低下头按按肚子,暗自叹了口气,她真的很饿。大家口中的余瞬即便孤陋寡闻如她也是听说过的。今年新台一中高三为数不多体育特长生之一,运动万能,尽管成绩一般,但好在他还有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只可惜,程曦的这个“听说”来自对体育特长生嗤之以鼻的教导主任。思及此,她不禁又叹了一口没来由的气。
蓦地又一阵尖叫,似乎是余瞬进了一球。她抬起头,不用多加寻找,一眼就捕捉到了全场的唯一焦点。过远的距离让她辨识不清少年的侧脸,而场那一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余瞬兀地回过头来,熟悉的五官让她骤然一愣神。
原来,他就是余瞬啊。
直到前方同伴已经推推搡搡走出好远她才后知后觉地赶忙追了上去。
就那一个转身,她没有发现身后少年尚未收回的若有所思的目光。
——咣!
“痛痛痛痛痛!”少年一声哀嚎,回头愤怒地瞪着砸上自己后脑壳后远远弹飞的篮球。
队友忙不迭双手合十道歉,但也不禁好奇:“阿瞬啊,你刚刚在看什么呢?”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余瞬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了——是啊,在看什么呢?仿佛只是觉得,方才经过的某个人,有那么一丝丝的面熟,但这又如何?
想不明白。
毫无预警的大风肆无忌惮地卷过校园,吹乱了余瞬额前的一缕发,也吹皱了程曦的裙角。吹落了球场边银杏树上的最后一片黄叶,叶子在大风中翻卷了几圈,最终无声跌入地面上早已堆积好几层的落叶堆中,再也分辨不出。
这个秋天,也快结束了。
其实你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这么说虽然觉得有点灰心,但毕竟我这个人的确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哈哈,开玩笑的。
那么,就让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程曦。假如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至少我希望,现在的你能够记住。
晨曦的曦——我是程曦哦。
车身无规律的颠簸加深了困意。程曦打了个呵欠,眨去眼角顺着呵欠渗出的液体,努力睁大眼驱逐睡意。车窗上结着细密的水雾,窗外灰蒙蒙的一片。天仍未大亮,车内顶灯却早早熄了,让本就模糊的视野愈发不清明起来。
这样的清晨,在冬日并不少见。赶早班车的人多到不可思议,狭小车厢里空气混浊,挤得人呼吸困难,程曦微微挣扎了几下,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点空间,却换来身边乘客不悦的瞪眼,吓得她不敢再乱动。
道路上也格外堵塞,公交车走走停停,开了许久也不见行进多少。程曦估摸着自己快迟到了,不禁有些焦虑起来。她踮了几下脚,发现以自己的个头实在瞧不见车头的电子钟,于是认命地伸手掏手机。一只手动作实在困难,她犹豫了一秒,松开吊环,困难地摸了好半天,总算将手机从书包里勾了出来。瞄了一眼屏幕,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谁知就在她放松的这一瞬,车辆一个急刹车。程曦一个站立不稳,手中的手机也顺势飞了出去,贴着地面滑出好远。
她傻眼了。可怜的手机无声无息躺在无数躁动不安的大脚之中,随时都有被踩烂的危险。
程曦欲哭无泪地盯着自己的手机,使出全身解数朝目标移动。不知说了多少句“借过”,依旧不见靠近多少。车身又一个剧烈颠簸,她险些栽倒。忙不迭抓紧身边扶杆稳住身体,却见手机又朝远方滑了些。
正干着急之时,不远处一只手轻轻捡起了它。即使是在很久以后的以后,程曦都惊叹自己那瞬间的视力。明明是在那么昏暗的环境下,明明隔得那么远,她竟然还能看得清,那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白皙到称得上漂亮的——少年的手掌。
程曦不知道对方是如何轻易越过自己无论如何都挤不过的重重人墙的,只觉得再一个眨眼的功夫,少年就站在了面前,俯首望着她,手心静静躺着劫后余生的罪魁祸首。
“你的。”他用的是陈述句。
“啊……是、是我的。”程曦脸色腾一下变得潮红,一半是为自己的笨拙感到丢脸,一半是惊吓于这太过凑巧的巧遇,“谢谢你。”
见她意欲拿回手机的手在靠近的瞬间又有些瑟缩,少年轻轻叹了口气,直接拉开她背包拉链替她将手机塞了回去。当然,这过分直接的动作造成的后果就是,程曦本就涨红的脸颊又红了几分。
本来这场闹剧就该终结在拉链关合的一瞬间,然而少年蓦地眯了眯眼,“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句烂俗台词刚闪过脑海,余瞬就忍不住自我唾弃。他没将话说出口,但好在对方足够聪明地了解了他的意思。
“程曦。我叫程曦。”
话止于此,从余瞬恍然大悟的神色程曦就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说更多。无论如何,自己书呆子优等生的名号在学校也算叫得响当当的。只可惜,与余瞬那光芒万丈的名字比起来,自己这暗淡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是余瞬。”
程曦抿抿唇,“我知道。”
余瞬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似乎想要问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出口。这样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气氛微微显得尴尬起来。程曦抓紧手中的扶杆,感觉到自己掌心渐渐渗出汗来。她抬眼偷瞄少年的侧脸——传言不假,至少就这么一眼,少年纤长细密的眼睫和精致的下颚线就已经让她心跳加速了——不想余瞬也刚好垂首望她,与少年墨黑眼瞳倏地对上,她呼吸一紧,做贼心虚般地赶忙别过视线。
她听到余瞬发出闷笑声,脸颊愈加发烫。
不过这样的时刻,仿佛密闭空间中的可恶豆浆味都变得不那么讨厌了起来——咦,豆浆?
车辆缓缓驶近站台,人群又一阵骚动,到站下车的乘客全涌向门边。程曦刚巧站在门旁,被挤得东倒西歪。余瞬反手护住她,刚好此时车身突地向前一冲,推搡间余瞬身前一人手中的整袋热豆浆一滴不剩地送给了余瞬的围巾,还升腾着袅袅热气。
在这样一个精彩纷呈的早晨,程曦又一次傻眼了。等回过神来,始作俑者已经遁逃得无影无踪。余瞬自己看起来似乎不甚在意,反倒是程曦,赶忙翻出一包纸巾来慌慌张张替他擦着,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是怎样脸红心跳地扮演着小羞涩。指尖不慎触到少年颈间温热的皮肤,余瞬一怔,但全神贯注擦拭着的程曦反而没有意识到。
余瞬高她近一个头,程曦得踮起脚尖才能擦到他的衣领。车子靠站,车门骤然打开,人流呼啦一下涌出。程曦一个站立不稳,脚下踩空,跌跌撞撞被人群挤下了车。
孤身站在瑟瑟寒风中,欲哭无泪,无语凝噎哪。
逆流而上是个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当最后一人下车,车辆已经重新启动,车门徐徐关闭,缓缓展开的玻璃门倒映出了程曦绝望而悲壮的神情。
——就在大门关合的刹那,一道身影矫捷地跳下了车。
程曦一脸惊悚地瞪着那人:“你、你傻了?”
余瞬扬扬眉,“你就这么对待一个不忍心把你一人丢下车的好人?”说着,他蓦地蹙起眉,抽抽鼻子,然后如梦初醒般地啊了一声,猛然拽掉自己的围巾,一脸嫌恶,“啧,这个味道……”
眨巴眨巴眼,程曦忍不住,弯腰大笑出声。
余瞬也不恼,将围巾随随便便团了团塞进书包夹层,瞥了眼站牌道:“还剩两站,你要等下一辆车吗?”
405路每隔二十分钟发车,她得豁得出去迟到才会勾这个选项。
程曦满心郁卒地一锤定音,“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