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能预见到与号称运动全能的余瞬一起跑会是怎样的惨状,对方虽不明说,也明显放缓了脚步配合着她的龟速,但还是一不留神就超上前好远一段然后面色微有无奈地折返。程曦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嫌弃自己的废柴体力。
跑不快还不是最大的悲剧。最悲催的是,跑不动了。
程曦不解地望着少年递到自己跟前的手掌。
余瞬无奈地瞧了她一眼,直接拽起她的手。少年指尖微凉,掌心却是十分温暖的。程曦被他带了几步,也跟着重新跑了起来。她分不清她的心跳是因为少年掌心的温度还是因为过分剧烈的奔跑,她只知道,有一些原本不属于她世界的东西,已经在某一个她所不知道的时刻悄无声息的潜入。更可怕的是,她并没有驱逐它们的打算。
再拐一个弯,就是学校正门。程曦保存了些理智,适时挣脱了手,余瞬也顺势放开。抵达门前时晨铃刚巧打响,程曦与余瞬一前一后踏进校门。值班考勤的教导主任面无表情地静立门后,见他俩同行,面色一沉,连程曦礼貌的问好也以一哼作为回应。
这点在程曦的料想内。教导主任向来是学术派的,对余瞬没有好脸色也不在她意料外。但当面也如此不客气就让她有些吃惊了。反观余瞬,仍然是笑嘻嘻地问了好,似乎对此已习以为常。
是真的习以为常了吗?
在教学楼前,三年八班的程曦往左,一班的余瞬往右。她平静地向少年道别,然后转身离开。这个混乱的早晨本不该属于这个生活,在这一道别之后她也该将它锁进记忆深处再不翻起,就像对待与余瞬有关的一切记忆那样。
但是——
但是,她知道,她那直到死寂的平静,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说,我们两个的名字,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深刻的意思在呢?
你是一个瞬间,我是一刻晨曦,都是如此短暂而稍纵即逝的存在。短暂得就像那晚的烟花,虽然璀璨,但在凋零以后也找不到一点残缺权作纪念。
明天的我,是否依然能够抓住你的影子?
沉默地放下书本,桌旁的人被惊动,抬起眼微微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这人她是知道的,二班班长,众人眼中冲击西大的不二人选。程曦扯扯嘴角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拉开椅子在空位上坐下了。自习室里暖气打得很足,翻开习题集,她却还是觉得冷。
薄薄的玻璃窗阻隔不了外头的欢声尖叫。
十二月三十日晚,是新台一中传统的跨年狂欢。学校默许了一切形式的庆祝,如此放开的制度自然让所有人都欢欣雀跃,早在几星期前就蠢蠢欲动,作着一些自以为瞒过了老师眼球的小准备并沾沾自喜。老师们看在眼里却也不点破,难得宽容地装聋作哑。
校园内的气氛难得如此和谐。
然而却有一小部分人与这珍贵的欢乐氛围无缘。程曦从窗外收回目光,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着讲台上面容严肃的教导主任。
“你们知道你们是谁?是学校的支柱,是今年升学率的希望!你们和外头那些普通学生不一样,学习才是你们的事业,跨年狂欢这种幼稚无聊的活动不值得你们浪费时间!今晚就安心在这里好好学习,自主招生考试陆陆续续就要开始了,我相信你们会拿出让人满意的成绩——”
座下无人提出异议,甚至还有人敲着书本露出些许不耐的神色,似乎在抱怨教导主任的发言占用了他的学习时间。教导主任见好就收,最后环视自习室清点了一下人数,满意地离开。
程曦垂下眼。原本再熟悉不过的三角函数,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了起来。屋里除了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微刷刷声,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平稳呼吸声。没有人开口。她盯着已写下的一个“解”字后头巨大的空白,一层淡淡的几不可查的落寞漫上眼底。
说是不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阿瞬,你那里贴好了吗?”
靛蓝夜空中绽开的璀璨花火转瞬即逝。余瞬蓦然惊醒,忙回过头去应着:“噢,马上好马上好。”
“真是的,布置个天窗都能布置到灵魂出窍呀?在梯子上发呆很危险耶!”替他扶手脚架的好友翻了个白眼,咋咋呼呼抱怨着。
贴上最后一块窗花,余瞬轻巧地一跃而下,闻言不自然地笑笑:“我……想到点事情。”
好友长长“噢”了一声,转了个话题。
“话说起来,参加自主招生的家伙们今晚不是要进集中营的吗?你这混蛋怎么没被抓走?”
余瞬咧咧嘴,“这范畴里显然不包括体育特长生。”
晚八点的钟声敲响,划破夜空的第一门响炮揭开了狂欢的序幕。
程曦盯着愈发让人心烦气躁的函数题,手心缓缓渗出汗来。她丢开笔,仰头反手盖上眼,自嘲自己的心神不宁。努力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习题中去,却将一道本该很简单的题目解成一团乱麻。窗外人声鼎沸,她深吸了几口气,觉得心里有什么呼之欲出。
“程曦!”恰巧逛回来巡视的教导主任见状厉声点到,“别走神!”
她咬咬下唇,倏地推开书本站起身,在教导主任错愕的目光中低头快步走出自习室。教导主任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喝:“你、你去哪里?!”
程曦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去厕所。”
她想自己是疯了,也明白今天这样惹火教导主任会有怎样的可怕后果。但她就是有种冲动,不想再呆在那个让人窒息的温暖却冷清的空间里,甚至没有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单纯地想要出来透透气而已。
教学楼里头空无一人,大家都聚集在操场上了。她沿着空荡荡的楼梯慢慢下楼。这边楼梯直接通往小河边,今晚月色很好,无穷尽的苍蓝夜空愈加显得高远。连薄凉空气也不如前日那般尖锐,反倒变得柔和,轻轻吸一口气,便仿佛能驱散满心郁气,只剩下沁凉空气从鼻尖一路充盈到肺腔。
“……程曦?”
假如她知道自己将一脚陷入少年那双仿佛亿万星芒跌碎其中的清亮眼眸,那么她一定不会回头。
好似有些意外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般,余瞬的眼中微有些讶异。视线下移,他手中抱着一大堆烟花爆竹。对上她不解的目光,余瞬低头瞥了一眼,眼底染上笑意:“我们等会儿放烟火。”
程曦轻轻哦了一声。她以为自己很好地收敛了羡慕的神色,但余瞬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
所以他扬起唇角,“要一起来玩吗?”
少年的笑容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就那一瞬间,她就仿佛受到莫名的蛊惑般,几乎要点头说好。但好在沁凉晚风替她挽留了一丝理智,程曦迟疑了一下,微微摇摇头,小声道:“不了,我很快就回去。”
余瞬的朋友,甚至是余瞬自己,对她来说都如同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是天真的傻子,以为自己能在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中来去自如,能擅自闯入旁人的天地如入无人之境。她不想给别人难得的狂欢夜扫兴,而且——而且,即使是放纵,她也知道边际在哪里。终究,她还是得回去的。
余瞬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但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然地笑笑。
就这样了。这样就已经够了,不能再妄想什么了。
程曦垂眸,正要道别,却听余瞬道:“你等等,在这儿别动。”
抬头去看,他已经跑远了。遥遥望着少年逐渐消融在夜色中的身影,程曦有些莫名。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为真乖乖在原地等候的自己感到陌生。
所有的疑惑在寂静夜空绽裂绚烂花火的一瞬间消弭。
“喜欢吗?”回过头,少年染笑的眼眸仍旧清亮,仿佛有亿万星芒跌碎其中,“专属你一人的盛宴哦。”
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映亮了她自以为不为人所知但却从未消退落寞色彩的眼。
靛蓝夜空之中,星星恒久而寂寞。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它们有多羡慕烟火无憾的生命,即便短暂,却绚烂得放肆而自由。
“谢谢。”咽回喉间的哽咽,她低声道。
“不会吧,没人这么为你做过?”余瞬玩笑般地道,“这可是最老套的恋爱手段了。”
“……我没谈过恋爱。”
这下是真的噎着了,少年半张着唇,错愕万分的样子。许久才消化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他的嘴唇慢慢变化了形状,最终,定格在一个微笑的弧度,“是吗,那真是太——”戛然而止。
“什么?”
“没什么。”余瞬扭过头,仰脸望着仍有烟火绽放的天空,“我是说,不趁早谈个美美纯纯的恋爱,太可惜了不是吗?”
程曦还是莫名其妙,余瞬见状,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揉揉她蹙得死紧的眉心,“麻烦事就都别想了,好好享受吧。”他说,“至少今天晚上,在这里,做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吧。”
张张口,程曦到底选择了沉默。
她不会告诉他,在她眼里,相比璀璨夜空,他染笑的黑瞳要更迷人。
这样的,已经算是喜欢了吗?
假如是的话——
那么她知道,就从此刻开始,她是真的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人。
我一直在想,假如那个时候,我们之间的世界不是隔得那么远,那么很多话,我是不是当时就能说出口了呢?
“阿瞬啊,听说你最近和八班的书呆子小姐走得很近?”
手中水笔刷地画出一道多余的黑痕,“哪来的听说?”
“少装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晚的烟火是放给谁的——”好友直接攀上桌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单词书,“虽然我们对你选择的对象是有点不敢苟同啦,但是兄弟啊有爱就要向前冲啊!你在这闷骚个屁呀!再背单词书你也不会跟她考去一所学校的再不表白就晚了呀呀呀!”十分的恨铁不成钢再加一分的唯恐天下不乱。
……晚了?
对了,自主招生考试就是下周了,假如通过了,她就不会再来学校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那晚没说完的话是——
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没有人比我更早遇到你,没有人比我更早发现你。他知道那一刻自己内心是喜悦的,但是,这就已经是喜欢了吗?喜欢了,说出口又真的会比较好吗?
轻轻抽回单词书,他淡淡道,“别闹了。”
她的世界比他的更高更远,他不该去打扰她,至少,不是现在。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所以我从来都不养花,因为我永远没有耐心等到花开的那天。甚至肚子再饿我也不会选择泡面,因为三分钟的短暂等待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只有这一句,我用十年的耐心与十年的思念日日浇灌培养,只为了今天说给你听。
看到榜单的时候,程曦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尽管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真看到的一刻,依然会感到不现实。她就这样远离了千军万马狼烟滚滚的高考,没有经历多么残酷的厮杀搏斗,只一张考卷、一张榜单,就让她比许多人更先踏入大学校门。
最后一次回高中收拾东西,经过学校门前的邮局,她被邮局大门上的海报吸引了视线。
“寄往十年后的信”。
她看着玻璃门上倒映出的自己年轻的倒影,许久,轻轻吸了口气,伸出手,推开门。
最后一次,抱着大摞小摞课本走出教学楼时,她回头看了看这幢陪伴了她两年半的陈旧老楼。然后,她看到了慢慢走下楼梯的余瞬。
“好久不见。”少年望着她,轻轻笑了,“恭喜。”
程曦张了张口,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话没说完,但最后所有的话都只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个音节,“嗯。”
余瞬一愣,随即笑问:“就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程曦抱紧了怀中的书本,抿抿唇,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少年清亮又仿佛正期待着什么的黑瞳,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放学铃打过,熙攘人流中,余瞬停下脚步,望着邮局玻璃大门上张贴的华美海报,若有所思。
它穿越了十年的光阴,终于抵达你身边。
——我喜欢你。
这次,你听到了吗?
“小姐,本校谢绝参观。”
面容秀丽的女子停下脚步,朝门卫笑了笑,“抱歉,我是10届的毕业生,今天回来看看。”
门卫半信半疑地盯了她半晌,她无奈,掏出学生证递过去。十年过去,曾经鲜亮的学生证也已陈旧,门卫翻开第一页,一怔,“程曦?”
女子点点头,“嗯。”
门卫走进传达室,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封信出来,“这是今天早上到的,你看看,是不是给你的?”
那信封已褶皱泛黄,上头俊逸有力的字体让她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三年八班 程曦收。
寄件人,三年一班,余瞬。
“不想拆开瞧瞧吗?”背后响起熟悉却陌生的嗓音,她回头,正对上那双仿佛亿万星芒跌碎其中的清亮眼眸。
仿佛从来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