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你从娇小的骨子里生出愈见庞大的叛逆和任性,无边的想象和对现实习以为常的麻木。
你会在清晨拒绝母亲的一杯牛奶而空着肚子跑到学校,会为高中班主任喋喋不休的说教而顿感百无聊赖,会因某个同学不理会你说的一句话而大发雷霆,会偏执地与家人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上一通,会强行拉着一位近视高达五百度的女伴去附近的商场看LV的山寨包,而那个女伴的心里还想着今天数学课上的那条弯弯曲曲的抛物线。
你总是笑着告诉我,跟《你好,忧愁》中的塞西尔相比,你的任性是多么的渺小与脆弱。它们在骨子里翻江倒海地作怪,却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而塞西尔的任性却要赔上一个叫“安娜”的女人的生命。
任性的力量是可怕的,特别是青春期里沸腾的任性。
你一直在想,塞西尔的任性与罪恶的源泉在哪里,毕竟她才十七岁,和你年纪相仿。
不想提弗洛伊德,但是他的确在这个世纪初和马克思一起平分了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论的天下。
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恋父和恋母几乎在所有少男少女的心底埋藏着。母亲自女儿出生之日起,就会暗暗将女儿置于竞争者的地位。而作为女儿的塞西尔面对即将成为自己母亲的安娜,内心的仇恨可想而知,她不想让父亲西蒙接受这个女人。所以她开始了激烈而恶毒的反抗,设下一个圈套,让安娜失去了自己最为重要的西蒙后出车祸死去。
罪恶是现代世界中延续着的唯一带有新鲜色彩的记号。
塞西尔说,我考虑着要过这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忧愁。
十八岁的萨冈就这样为你营造了这种残酷的忧愁,不解青春、不解人生、不解结局的忧愁。
其实你很怀念“萨冈”还没出现时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她踏进法国朱利亚出版社的大门,神情略带羞涩,在手稿外面的黄色信袋的右上角写着:弗朗索瓦丝?古瓦雷,马莱布大街167号,1935年6月21日出生。
可是后来你发觉,堕落和沦丧会是一件非常快、非常容易的事情:世界的变化,原本在五十年不到的时间里进行完毕。
古瓦雷不见了,“萨冈”用近乎冷色调的人生取代了她:年少成名,彼时青春美貌,与若干大人物有染,喜欢酒精、赌场、跑车和勃拉姆斯,沾过毒瘾,甚至进监狱,最后晚景凄凉。临死前已经撰写好自己的墓志铭:这里埋葬着,不再为此感到痛苦的,弗朗索瓦?萨冈。是的,她早已遗忘那个最初的名字,弗朗索瓦?古瓦雷。
普鲁斯特告诉你:在记忆的长河上,我们无法站在现时这一点上。然而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们回望过去,过去只有痛苦和背叛,我们是没有希望的。记忆里只有落日时分的人,不会对明天即将升起的太阳有任何憧憬。
我想和自己和解。
这是《你好,忧愁》里唯一让你心动甚至心疼的句子。
所有的青春都必然包含一定的赌气成分在里面。无来由的抗争,和成人的世界、秩序的世界,和这个约定俗成、长大后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够抗争、并且得不到胜利结果的世界。
用了一生的时间去成长,一个人却始终无法与自己的青春和解。
萨冈就像一只黑色的蝴蝶,贴在你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隐隐的疼痛。
巴士到站后,你定然不会搭乘的士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你会慢慢挪着小碎步去往协和广场。好的景致就像一杯好的咖啡,也总要人细细地品出来,方才体悟到其中滋味。
鸢尾花攀附着欧式墙壁艳艳张听你的心事,你的心里竟有些莫明的惴惴,想来或许是故地与异国的距离加深着你的奔波与苍凉。年少时听得人说,鸢尾花会在无人途经的午夜唱歌,那时四处藏匿的鬼会哭泣着来到花下,居然有一段时期你听完这件异事,手指竟无端地颤抖起来,怕得要死,连白天都不敢一个人打花下走过。
年华灼灼,这中间空缺开来的多少人事,成为一方小小的汪洋,漂白了你曾经的畏惧与可爱,如今皆淡如裙裾狭处一袅浮青暗纹,遥远得看不分明。
协和广场离车站不远,你很快就用目光丈量完了这段路程并且嘴角翕动地来到目的地。看得出你的惊喜,与兴奋。
广场呈八角形,中央矗立着一座有三千三百年历史的埃及方尖碑,那是由埃及总督赠送给查理五世的礼物。碑身由粉红色花岗岩细致雕出,上面刻满埃及神秘的象形文字。广场两侧各有一个喷泉水池,游人常坐于其旁的石屏休息。
这样的广场,你认为只能在教科书上出现。它精致得形同你看过的某个男子高挺瘦削的脸颊,藏着几个世纪欲要说出却只想你去猜度与获知的一语成谶。
鸽子寂寂地从斑驳的地面飞向阳光发射而来的地方,此时广场人群涌动,人们纷纷脱下礼帽,表情专注,目光盯着一处,《马赛曲》沉郁而壮阔的旋律在耳边响起,那面从左至右迎风飘扬的蓝、白、红垂直排列的三色旗,是他们久远的法兰西岁月,是他们盛大而忠贞的信仰。
这样肃穆的场景让你不由想到“流浪”这个词汇。在北纬4852度、东经22度的地方想念自己的国家,这是流浪。在看着别人的孩子簇拥着他们亲爱的母亲,这是流浪。
原来,你一直都在流浪。
蝴蝶太美丽,可是流浪的她飘得太忧伤。忧伤也是你眼角卸不下的底色。
你想起了勒克莱齐奥。在两年前,他闯进你的原野,用《流浪的星星》征服了你孤独的马匹。
闲暇时,你在网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以及采访的新闻稿。
那是一个谦和礼让的男子,年老后脸庞依旧精致。他的表面温和平静,内心却充满了张力。而他的眼睛,竟然可以和男孩一样清澈透明,像树荫下阳光照不到的一潭深泉。
瑞典学院将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克莱齐奥时的评语是“将多元文化、人性和冒险精神融入创作,是一位善于创新、喜欢诗一般冒险和情感忘我的作家,在其作品里对游离于西方主流文明外和处于底层的人性进行了探索。”
这种冒险便是流浪,这种流浪便是探索。
潜意识里,人们几乎都希望沐浴在阳光里,希望和社会和睦相处,希望被所有人爱,包括柏油路上开过的每辆车、车里的每张脸。可只要谈及付出,他们又变得异常怯懦。他们害怕无法承担起这样巨大而丰盛的责任。于是,他们变得淡漠且缺乏热忱,热衷物质,精于算计,挣扎在世界尽头。
他们一直都在流浪,被迫流浪。
长大之后,内心里时常会涌起偌大的彷徨与迷茫,就在眼前的烂尾楼的某个房间里,你突然之间发觉已经撑不起“家”的概念。四面是高墙环绕的城镇,安全网划分成细碎方格的天空,失去了影子和心灵的人们,绵延悠长的昼夜,万物俱归于沉寂。
你所谓的“家”,已经飘到遥远的地方,你和一个叫艾斯苔尔的女孩都在寻找。
应该说,是从克莱齐奥开始,你相信,也许出走、离开、流浪是回家的一种方式,至少在出走、离开和流浪的背后,藏着回家的愿望。
流浪之前的幸福时光,流浪,逃亡,永远找不到家的悲剧。结束流浪的希望仿佛神话里珀涅罗珀在纺车边织寿衣等待徳修斯的归来,她白天织晚上拆,生存所呈现的循环方式在如此重新得到希望。如果我们相信神话模式的毒咒,人也许是注定要流浪,且一旦走出家门,就似乎永远回不去了。
而克莱齐奥成了少数的能够回到自己家的人。
而你也想跟在他身后,成为少数再少数能够回家的孩子。
你知道,会有一个女孩很像你,用天真的流浪寻找着家,她叫艾斯苔尔。
我曾经问过你,《流浪的星星》里有什么隐喻?
你说是泪水回到了流浪的原点。在事隔四十年之后,艾斯苔尔重新找回了泪水,她终于得以远离漫长的无所寄托的旅途。
泪水是我们最初便想要追寻的事物吗?
你不知道,不过,在艾斯苔尔将父亲的骨灰撒入草坡的时候,你相信,至少她可以不再流浪。
我知道,事隔多年以后,你也能清楚地一字一顿地背出藏在《流浪的星星》里的那首诗:
在我弯弯曲曲的道路上
我不曾体会到甜美
我的永恒不见了
协和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你脱下那件晨起时为了抵挡寒气所穿的素色外套,把它轻轻搭在左手的胳膊上,上面有小小的皱褶。
你想起《蝴蝶夫人》里也有这样一件满是皱褶的衣物,不过它的做工和纹络比自己的这件好看许多,就像是真的蝴蝶。
露水从栏杆上滑落,变得不再冰凉,璀璨明亮的日光中生出轻盈透明的小翅膀,像蝴蝶般的船。
其实,你一直都在想象着自己应是坐在了这艘小船上游历了各个国家,听过了许多文学家的声音,和看过他们沉睡的美丽的眼睛。
阅读多少遍描述法国的文字,不如亲眼看一下这个国家。
你说,法国三面环海,大部分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四季宜人。你可以去看看我还没到过的阿尔卑斯山、科西嘉岛、埃菲尔铁塔,也可以去听听那些二十世纪以前的文坛巨匠的声音,比如雨果,比如大小仲马、福楼拜、普鲁斯特和纪德。
你说,那么请你坐上这艘蝴蝶般的船,择日前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