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雯艳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温暖,就不会想向温暖靠得太近。
绯夕
冬天的雪终于厚实地覆盖了整个城市,走在路上都好像被包围在奶油甜腻的气氛中。也是,毕竟是令人愉快的圣诞节。绯夕不停地往双手哈着气,仍然是止不住的寒冷。
今天是圣诞节。所以男女朋友在一起很正常。所以卓相也没有来接自己也很正常。
走到半路,连薄薄的镜片上都仿佛结了冰。也就是在这时,看到了靠在路灯上的卓相也,一副笑笑的表情,脖子里面的围巾飞起来,也不知道冷不冷。绯夕走到他跟前,用冰砖般的手掌贴到他温热的脸上。
他也不生气,自顾自地往前走。绯夕踏着他踏过的足印,一步一步地深陷下去。橘黄色的灯光将他的影子覆盖住自己影子的一部分。最终男生打破了整个世界的静谧,“今天送安伶回家的时候撞见了她的父母,所以没有来准时接你……”
预感到男生要说“对不起”三个字,绯夕清了清嗓子,装作老成的模样,“有没有这样说你们?小小年纪的不好好学习,谈恋爱!考不上大学我们这两张老脸都要被丢尽了!”末了,创造性地添上一句,“臭小子,再敢动我们家女儿歪脑筋小心我废了你!”
“没有啦。”卓相也摆摆手,习惯了同绯夕这样一前一后地说话,连头也不回过去,“都是很温和的人。”
“是吗。”雪花落到女生的鼻尖,冰冰的,像是自己手指上的温度。
是温和的。是像卓相也,是像安伶,像母亲般,是那样温和的人。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相也
卓相也是在两个月前有了接送绯夕的习惯。虽然是高一,功课也比较繁重,但是相对于高三、初三那种在刀尖上行走的,心理压力还是少了许多。遇见绯夕的那一天,卓相也在弄堂深处的一家淘店买了打孔CD,却在拐过一条路的时候看到一群男人围着一个女孩子,一边推搡着一边说着“钱”的样子。女孩子只是抓着书包,紧紧地抓着,关节泛出苍白的颜色。
卓相也实在看不过去,想起来手机里面似乎有被朋友无聊时下载的警车铃声,就大胆地放了出来。后来发生的算是不靠谱的事,他在那群人愣神的瞬间抓着同样在愣神的女孩飞快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巷,然后气喘吁吁地打量着女孩子有些惊慌地看自己的脸,连忙放开牵着她的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来女孩还没有谢自己,便自问自答似的说了声,“不谢。”
“卓相也?”女孩把书包单手挎在肩上,“以后看到别插手。不然连累的是你自己。”
“你……”他顿了顿,“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再看女孩,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如水般平静的神色,“我们一个小区的。”
怪不得觉得眼熟。
再后来,遇见的次数多了,卓相也便顺路似的开始接送她上下学。高一的晚自习时间不算太紧,送完安伶,回家的时候正好经过绯夕所在的中学,再等上五分钟便是初三晚自习下课的时间。
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那一天拉着女孩飞快逃离的时候,她的手那样冷,可装作平静的神色很让人怜惜。
“我爸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堆钱,我妈带着我姐走了。那些人是要债的,一个月来一次,像生理期一样准时。”绯夕的神色总是很淡,像藏着些什么。后来才想起来,即使是一个小区的,名字也不用记得那样清楚吧?再次问起的时候,换来的是女生苍白的脸色。
“无意间记住的。”
模棱两可的回答。而在背后这些隐约闪烁着的东西,卓相也并没有探究的欲望。他的生活就好像沿着一条轨迹缓慢有序地朝着某一个方向铺展着,唯一闯进来打乱了一部分的,是安伶。
安伶是他内心的柔软。
而绯夕。她就像是把所有的柔软都埋在一个铁盒子中的人。有一次与安伶无意间提起这样一个女生,前提是他人的女友。安伶与他并肩行走着,不假思索地回答,“那肯定是一个把什么都埋得很深的人吧。”
包括秘密。
绯夕
绯夕是一个有秘密的女生。
她总是走在卓相也的后面,不近不远,有分寸的距离。她望着卓相也的背影,大楼投下明暗分明的切割线将他们隔绝在不同的境地。她离他那么近,能够触得到的只是他的影子而已。那么,安伶呢?如果没有那个谎言,安伶会与他并肩行走吗?
答案不得而知。
绯夕说过谎。两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的雪,下了整整三天。绯夕自从儿时就喜欢在秋千的周围绕着走,一圈又一圈,拓下深深的印记。直到有一天,因为感冒而戴着口罩的她走完第九十九圈的时候,意外地听到了一个低沉的男声,“你这样一直绕着走,不累吗?”
她望向少年单薄的身影,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我家在那边。”少年指着正对着秋千的楼房,绯夕歪着头,顺着他细长的手臂往上望,已经停止的雪再一次下了起来,落在她清澈的瞳孔里。少年说,“我几乎每天在写作业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你在这里。”绯夕刚刚想还口,便听到他后来的话,“像在音乐盒上跳舞的小人。”
时间仿佛可以停滞在那里,不再往前。少年替她做雪白的兔子,安静地听她陈述她喜欢的歌曲,偶尔会搭上几句话,恰到好处的沉默与微笑,与她在雪地上画方格,看着她在那些格子中一个一个地跳过去。
“你不回家么?”她立着一只脚,姿势是极其怪异的。但是少年没有笑,“家里面没有人。很空。”
“我家人很满。可还是很空。”绯夕眼角弯弯地看着他,再跳过一个格子,也就是在那个瞬间,看到少年失神地看着自己,瞬间觉得有些窘迫,转移话题似的问,“你叫什么?”
“相也。”少年说,“卓相也。”然后问她,“你呢?”
绯夕没有说话,她低咳了两声,口罩还戴在脸上。她问少年,“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不加掩饰的点头。绯夕在心中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告诉少年,“我叫安伶。”
告别后,绯夕在那个晚上恍若捧着水晶般的小心翼翼的将那只兔子捧回家。她不想让它融化掉,于是背着父母偷偷开了冰箱。而父母最终还是发现在空荡荡的冷藏柜内的,用雪做成的兔子。绯夕与父亲争执,母亲在旁边规劝。后来软下语气,直到安伶从房内走出,低头说了声,“那个兔子是我放进去的。”
是温和的人,处处为他人着想的人。是被父母视为珍宝的人。是一个自己永远比不上的人。
是喜欢卓相也的人。曾经无数次地听到安伶在打电话时对好友说,就是那个男生啊。功课很好,人也很好。在我们班隔壁的。对……叫做卓相也。你也知道的啊。
如果安伶谈恋爱的话,那么父母会怎样?
绯夕在父母错愕的目光中把冰箱的插头拔下,然后拿着兔子,将自己的房门重重地关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枕头旁边湿了一大片。她以为是眼泪,后来才记起来,为了不让兔子消失,她将它放在床头,用被角轻轻地盖上。
太温暖了。也是会消失的。
然后呢。然后就是谎言与欺骗。她令少年确信自己就是安伶。原本就是眉眼相像的姐妹,美人坯子的模样,只是性格的差异、成绩的好坏、为人处世的态度让安伶深受父母的喜爱。
而还未等到父母发现安伶的不谙世事,母亲就带走了安伶。
曾经遇到过母亲。她对着绯夕的脸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地抽泣,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在绯夕安慰她说“我现在很好”之后,她终于擦干眼泪,“安伶一直都以为你们很好,以后如果在路上遇到的话……”
在一个城市的,有血缘关系的人。在大街上要装作不认识的人。时常有追债的人缠着绯夕问她父亲的下落,有一次正好撞上提着满满一篮子菜从捷径走过的母亲。她只是慌张的,装作不认识般的从原路折回。
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从原路折回,再折回。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已经无迹可寻了的命运,是无法再重新拨回原来的地点的。
就好像喜欢上卓相也。
绯夕
她是在中考完后被卓相也叫去给高中社团的话剧社帮忙的。而在那之前,绯夕并没有意识到卓相也在的地方,安伶也在这个事实。只是卓相也叫她去,她就去了。
原本这是不为任何人所知的,绯夕心中的秘密。为什么高远会看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安伶见到绯夕的时候,冲上来一下子抱住她,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绯夕,最近好不好?我很想你。
卓相也走过来,语调怪异地让别人以为他喝下了一大勺辣酱,“你们认识?”
“嗯。她是我妹妹。现在和我父亲在一起生活。”安伶似乎很快乐,她没有理由不快乐,她最想念的妹妹和最喜欢的男孩子同时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她不知道绯夕的心中自始至终那个巨大的缺口,怎么也无法填补。
高远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他看看安伶笑着的表情,再看看绯夕低着头的模样,拉过绯夕的衣服就往舞台布置处走,过了几秒钟,他塞给她一块软布,然后指指扶梯,说:“上去。”
高远穿白色的衬衫,磨破的牛仔裤,眼睛里面有令人窒息的光芒。绯夕只是想快点到看不到他们的地方去,爬到一半,抓着扶梯的把手不敢往下看,只能大声地说:“对不起,我恐高……”
而那个瞬间,耳朵里面听到的是什么声音。从远远的地方传来的,在楼梯口,在校门口,在小巷中,在拂晓的街道上,在天空交叉而过的电线中,在围绕着秋千的脚印中,在漫天的飞雪中,冲破天际的云层,一遍一遍地在耳边回响。那是谎言的声音,是让绯夕后悔莫及的声音。
“我叫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