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员外从百里奚的脸上,读出了他的犹豫,含笑劝道:“百里贤侄,你是百里春先生的公子,老夫又对百里春先生的道德文章十分仰慕,可他只有你这一位后人,若因为若男让你出个闪失,老夫这良心不安。故而,老夫未曾向你提亲之前,已经找人卜了一卦,卦词曰:‘硬不硬,妇旺夫,可做鸳鸯。’按照老夫的理解,若男的命,看硬不硬,那要看是对谁了。这后两句,妇旺夫,可做鸳鸯,就不用老夫再解释了吧?”
百里奚沉思了一会儿,仰首说道:“杜员外,不瞒您说,我对您提的这门婚事,心存犹豫,并不全是因为若男命硬。我担心像我这么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若是娶了若男,岂不让她跟着我受罪么?”
杜员外笑道:“谁说你一文不名?你不只会牧牛,你还会医牛,仅凭医牛这门手艺,那钱便像炒豆般地往你那钱褡裢里蹦。若男嫁了你,算掉到福窝里了。”
百里奚双手一摊道:“可结婚得有房呀,我上哪里去找?”
杜员外道:“这个你不用愁。只要你应了这门亲事,老夫明日便去为你选一块好宅地,建房的钱,也由老夫包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百里奚还有何话可说?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从选宅地到建房,三个月便办成了。
宛邑有个风俗,寡妇出嫁不能在白天,也不能走正门。百里奚不敢破俗,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将杜若男用毛驴驮到了新宅。
宛邑还有一个风俗,新婚之夜得闹洞房。
所谓闹洞房,也就是新郎官的亲朋好友,抑或是乡亲,齐聚在新郎家中,逼新郎新娘唱情歌、摸金豆等等。
何为摸金豆?
摸金豆就是在丝线的一端穿上金黄的玉米粒(俗称“金豆”),置于新娘的胸前,另一端握在闹洞房人手里。而后让新郎从新娘的腹部入手,往上摸,直到摸住金豆为止。而闹房者,则不断地移动金豆……
唱情歌杜若男不怕,她不只弹得一手好琴,还天生一副好歌喉。
她一连唱了七八首,把闹洞房的人都听迷了。特别是那首《周南·关雎》,唱着唱着,全屋的人都跟着唱了起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翻译成白话文是:雎鸠关关相对唱,双栖河里小岛上。纯洁美丽好姑娘,真是我的好对象。长长短短鲜荇菜,左手右手顺流采。纯洁美丽好姑娘,醒着相思梦里爱。追求姑娘难实现,醒来梦里意常牵。一片深情悠悠长,翻来覆去难成眠。长长短短荇菜鲜,左手采来右手拣。纯洁美丽好姑娘,弹琴奏瑟表爱怜。长长短短荇菜鲜,左手右手拣拣开。纯洁美丽好姑娘,敲钟打鼓娶过来。
至于摸金豆,她已经是四进宫的人了,还怕这个!
倒是百里奚,人又敦厚,又是第一次结婚,少不得扭扭捏捏。
这一扭捏,便吃了不少苦头,特别是那几个老嫂子,稍有不从,便拧他的耳朵,差点把耳朵都给拧掉了。
好不容易把闹洞房的人送走,已是凌晨寅时,二人早已筋疲力尽,强打精神,成就了夫妻之事。
婚后,百里奚辞去了牧牛的差事,专门医牛。杜若男则在家纺织挣钱,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过了一年,杜若男产下一子,方面大耳,大脚大手,两只眼睛特别明亮。于是百里奚便为他取名百里明。
谁知,这婴儿一点儿也不健壮,三天两头害病,有两次还差点儿丢了小命,求之于巫医。巫医说,这婴儿投胎之时竟敢和孟神婆嬉戏,还把她的迷魂汤洒了一地,惹得孟神婆很不高兴,罚他一世不得健康。
要想使他身子强健起来,必须把他继给孟神婆做干儿子。
这话,百里奚竟然信了,择了一个吉日,将百里明抱到孟神婆庙,摆上供品,虔诚地拜了三拜,又取出自撰的祭文,朗声读了一遍。
自此,百里明又多了一个母亲。
自此,百里明的名字中间,又加了一个孟字。父母呼唤儿子,很少带姓,故而百里孟明,便变成了孟明。
说来也怪,孟明自从继给孟神婆之后,身子一天比一天健康,连头疼发热的病也很少患了。
俗谚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话也不尽然。
杜员外是个有名的善人,方圆十里内的桥,全是他建的,路也是他修的。谁家若是有个三灾八难,他总要伸出援助之手。这么好的一个人,竟然被官军灭了家。
那是在孟明还不到三岁的时候,官军移防从王村经过,住了杜员外的房子。他们在杜员外家吃,在杜员外家住,在杜员外的院子里随地大小便,杜员外揉了揉肚子忍了下去。他们不该,不该将杜员外十二岁的小孙女轮奸,致使她血崩而死。
杜员外忍不下去了。
杜员外找到了驻军的最高长官,把轮奸她孙女的那几个狗兵给告上了,并要求驻军长官严肃军纪,为她死去的孙女抵命。
这命不但没抵,杜员外反被人暗杀了。
不,被暗杀的不只杜员外,还有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和孙女……大大小小,一共十八口。
就这,官军还觉得不解恨,将杜员外的财产全部充军。
天哪,这还是人过的世道吗?
百里奚几次要出面找官军理论,皆被杜若男给劝住了:“官军如此无耻,您已经见识过了,有何理可论?若是可论,我堂叔一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您有了出头之日,咱再为堂叔报仇也不为晚。”
百里奚听从了妻子的劝告,不再去找官军理论,邀了五十几个乡人为杜员外及其家人收尸。
安葬过杜员外一家之后,百里奚重操旧业,干起了医牛的行当。
忽一日,一个叫曹三的牛医找上门来。同行上门,自然要以礼相待,百里奚一边为他搬凳,一边呼唤若男斟茶。
曹三将手猛地一摆道:“少客气,我不是为喝茶而来。”
百里奚赔着笑脸道:“贤兄是为甚而来?”
曹三道:“我是想给你商量一个事。”
百里奚道:“什么事?”
曹三道:“自今之后,医牛的行当,你不能再干了。”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在下最后通牒。
百里奚忍住气问道:“为什么医牛的行当我不能再干了?”
曹三道:“你未曾出道之前,这十里八乡的牛不管患个什么病,全是找我来看。自从你出道之后,找我医牛的日渐减少,减少得门可罗雀了。故而,这医牛的行当你不能再干了!”
百里奚听了曹三之言,既感到生气,又感到好笑:“找你医牛的少了,这能怪得了别人?”
曹三道:“怪谁?”
百里奚道:“怪你自己。”
曹三点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怪我自己?”
百里奚郑重地点了点头。
曹三道:“怪我什么?”
百里奚道:“一怪你医术不精,二怪你收费太高。”
曹三大声吼道:“我跑来不是为了听你教训的!我再警告你一遍,这医牛的行当你不能再干了。你若是不听劝,我就去官府告发你!”
百里奚不慌不忙地问道:“你告发在下什么?”
曹三冷哼一声道:“在下不想告发你什么,在下只想问一问,杜员外是你什么人?”
百里奚回道:“是在下的丈叔。”
曹三复又问道:“你的这座宅院,是何人所买?”
他摆了摆手继续说道:“你别急,在下还有话要问,这宅院的房子又是何人所建?你不用回答,在下代你回答。你这座宅院,还有坐落在这座宅院的房子,皆为你丈叔所置。你丈叔的财产充了公,这宅院、这房子,难道不应该充公吗?”
这一问,问得百里奚大张着嘴无法回答。
曹三嘿嘿一笑道:“你害怕了吧?你不愿意失去这座宅院和房子吧?有道是灰不热是火,咱们好赖也算同行一场,在下郑重地劝你一句,自此以后洗手改行,再也不要涉足医牛这个行当。否则,那后果……那后果在下就不用说了吧!”说毕,扬长而去。
百里奚气得将脚一跺,冲着曹三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奶奶的,这真是应了古人一句话,‘虎落平川遭犬欺’!”
自此之后,百里奚不再医牛,跑到二十里开外,一个名叫叶集的地方,给一个姓叶的财主当佣人。
当了不到一年,旱、蝗二灾接踵而来,夏季的收成不及往年的一半,秋季又来个颗粒无收。财主为了节粮,将佣人裁减了十之六七,百里奚也在裁减之列。
百里奚垂头丧气地回到麒麟岗上,一家三口,全靠杜若男纺织所得的那几个钱苦度时光。
在一个寒风袭人的冬夜,因无钱买油点灯,杜若男停止了纺织,早早地爬上床来和百里奚相拥而卧。
睡到半夜,百里奚突然哭了起来,把杜若男吓了一大跳,抱住他的肩头一边晃一边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百里奚抽抽泣泣地回道:“若男,我对不住你,我不是一个男人。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却让老婆来养活,我还算个男人吗?”
杜若男一边为他揩泪一边劝道:“你别自卑,您若不是一个男人,那世上就不会再有一个真男人了!”
百里奚道:“你别拿好听的话安慰我,我若是一个男人,能落魄到如此地步?”
杜若男道:“贱妾的叔父常对贱妾讲,冥冥之中,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在左右着人的一生。您没有发迹,那是您的好时运还没有到。”
百里奚苦笑一声道:“为夫年已四旬,就是真的有好时运这种东西,怕是也不会降临到为夫头上了!”
杜若男道:“君之言贱妾不敢苟同,贱妾问您,伊尹拜相时多大年纪?”
百里奚道:“四十余岁。”
杜若男又道:“管仲拜相时,多大年纪?”
百里奚道:“也是四十余岁。”
杜若男又道:“姜子牙拜相时又是多大年纪?”
百里奚道:“八十周岁。”
杜若男道:“八十岁有些太老,咱不说姜子牙,咱就和伊尹、管仲相比,您还是他们的小弟弟呢?他们都是四旬之后方才时来运转,您为什么不能?”
百里奚又是一声苦笑:“汝所说的这两个人,不是古之圣人,便是当今之贤人,为夫拿啥和他们相比?”
杜若男鼓励他道:“还是妾那句老话,您千万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就学识、道德、文章来论,您不一定及得上他二人,但就列国中那些宰相来说,哪一个也比不上您。古人有谚,‘是金子总会发光’,您等着瞧吧!”
百里奚道:“在你的眼中,为夫果真那么有本事吗?为夫果真那么有本事,会落到如此落魄的地步?”他的思维又回到了原先那个怪圈。
杜若男道:“您算落魄吗?您与伊尹、姜子牙他们相比要幸运得多!伊尹未曾拜相之前,曾经沦落到与人为奴的地步,您好赖还有一个自由身!说到姜子牙,那就更惨了,未曾拜相之前,干啥啥不成,连他的结发妻子也背他而去。您呢?不止有一个深爱着您的妻子,您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百里奚这才有了笑脸,说:“汝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单冲着你这一番话,为夫也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免得让你失望。”
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老呆在麒麟岗上不是办法,必须出去闯荡。
说到闯荡,百里奚心中有些发怵,他并不是没有出去闯荡过,但闯荡的结果,差点儿把性命丢在了异乡,这一次能行吗?
这话,百里奚并没有说出口来,但被杜若男猜到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这一次准行。”
百里奚道:“为什么?”
杜若男道:“原因有二。”
百里奚道:“哪二?”
杜若男道:“君上次出外闯荡的时候,是个毛头小伙,如今是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就人生阅历而言,不可同日而语,治国平天下,没有阅历不行。这是其一;其二,君上次出外闯荡之时,列国之间的争霸尚没有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如今,已经当上霸主的,要想法设法保住霸主,没有当上霸主的要拼命地去夺霸主,争霸也好,保霸也好,关键是否拥有人才,故而,贱妾以为,君这次出去闯荡,必能马到成功!”
百里奚心中不再发怵,但仍然有些犹豫,期期艾艾地说道:“汝一个妇道人家,孟明又小,我若是这么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对你母子二人,实在放心不下。”
杜若男笑道:“君的前程,实是咱全家的前程。君荣俱荣,君损俱损。为了君自己,也为了咱这个家,君尽管放心地走吧!至于这个家,妾自会打理,请君一百个放心。”
百里奚一把揽过杜若男动情地说道:“你真是一个女中丈夫!为夫听你的,为夫明天就走,为夫若是不混出一个名堂来绝不回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