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百里奚饯行,杜若男杀掉了正在下蛋的母鸡,并劈门栓和小板凳以为柴……
百里奚因投靠齐国朝廷无门,流落街头,经蹇叔引荐,谋得了一个牧牛的差事。
这牧场好大,占地足有五十亩,自南而北,盖了二十栋房子,座座都是黄墙碧瓦,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百里奚要走了。
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来,杜若男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为他饯行。
说是饯行,只不过让他吃顿饱饭而已。
就这么一顿饭,也让杜若男大费周折。
家徒四壁,莫说酒,连面也没有,只有两碗小米。韭菜倒有一把,但那是野的,是杜若男刚刚从岗上采下来的。
她去采野韭菜的时候,碰上一个儿时的闺友,闺友回王村看老娘,带了一箩筐板栗,顺手送了她一把。
小米有了,板栗有了,二者混在一起,足够蒸上小半锅干饭。
能不能来点荤的?
杜若男扳着指头数了数,自从百里奚被解雇以来,少说也有八个月,一家人没有吃过一口腥荤。
这一次,他就要走了,不能不吃点腥荤。
说到腥荤,她立马想到了那一只刚刚开始下蛋的鸡。
杀了它,让男人好好饱餐一顿。
不能杀,它可是家里的盐罐子呀!
经过一番权衡,她还是把那只鸡杀了。
米有了,鸡也有了,柴反倒成了问题,若是出门去捡,时已将午,决计是来不及了。
她寻来寻去,寻到小矮凳头上,把心一横,将它用柴斧劈开,用以炊之。
仍有些不足,卸下门栓代之。
这一顿饭,整整做了一个时辰。
做饭的时候,百里奚就站在厨房里,目睹了它的全过程。他心里发酸,泪如走珠,几次欲言又止。
饭倒是好饭,小米焖板栗。
菜也是好菜:一盘炒韭菜,一盘黄焖鸡。
这饭,这菜,他很少享用过。可他吃不下去。
吃不下去也得吃,不吃就对不住杜若男。何况,杜若男就站在他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监视着他。
为了让他不受干扰,杜若男特意将孟明支了出去。
可他只吃了小半碗,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不是吃不下去,是心里发酸。
也不全是因为发酸,他想将饭菜留下,也好让妻儿饱一饱口福。
他抓起身旁的小包袱,对杜若男说道:“我该动身了,您要多保重!”
杜若男劈手将小包袱夺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把这盘子黄焖鸡吃下,不吃下就不放您走!”
他道:“你呢?你也吃,还有孟明,我想再看他一眼。”
杜若男道:“您别管妾和孩子,俺母子俩不会饿着。”
他道:“你母子俩若是不吃,休想再让我动一下筷子!”
杜若男轻叹一声,将孟明从外边唤了进来。
百里奚将一块鸡大腿夹给孟明,一脸慈祥地望着他。
孟明到底还是一个孩子,不知道谦让,接过来便吃。他一生很少吃过这样的美味,显得有些贪婪。
百里奚又将另一条鸡大腿夹了起来,递给杜若男。
杜若男不接:“这鸡是为您宰的,这鸡身上最有肉的地方便是两条大腿,如今,孟明已经吃了一条,这一条该您吃了。妾从小就喜欢吃鸡头,妾还是吃鸡头吧。”
说毕,便伸筷去夹鸡头。
百里奚还想说点什么,孟明已将手中的那条鸡大腿吃完,一双黑眼珠儿不时在父亲、母亲和黄焖鸡盘子上溜达,几次欲说还休。
百里奚将筷头一转,欲把鸡大腿送给儿子。
孟明正要伸手去接,当头挨了一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兔崽子,就你嘴馋,你爹顷刻便要走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鸡是为他饯行的,你已经吃了一条鸡腿,怎么还要吃?!”
杜若男这么一骂,孟明不再哭了,用脏兮兮的小手背抹了一下泪眼稚声稚气地说道:“妈,我错了,我不知道爹要出远门,我再也不吃鸡腿了,我……我想去外边玩一会儿。”
杜若男一把将孟明搂到怀里,哽咽着说道:“乖儿子,娘乖乖的儿子!娘这里还有一个鸡头,你把它吃下去再出去玩。”
孟明一边为杜若男擦泪一边说道:“我不吃,我已经吃饱了。东院的小倩还在等我玩打瞎驴呢。”
杜若男硬将鸡头塞给儿子,照着他的头顶轻轻拍了两下说道:“去吧,等你爹爹走的时候,娘自然会去叫你。”
孟明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脸灿烂地说道:“娘,我走了,待会儿别忘了叫我呀。”
百里奚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他一把拽回儿子:“儿呀,你不能走。爹这一去,也不知何年何月,你我父子才能团聚。你得陪爹爹把这盘黄焖鸡吃完,还有你妈。你俩个若是有一个不陪,爹这就走!”
这后一句话,显然是说给杜若男听的。
杜若男张了张嘴,把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一家三口,互相谦让着,又吃了半个时辰,方才将午餐用完。
杜若男一只手拎着包袱,一只手拉着小孟明,将百里奚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百里奚将免送的话说到第九遍的时候,她才将脚顿住。
当然,在送的过程中,小孟明的另一只手,始终被百里奚牵着。
百里奚双手接过包袱,挎上肩头,道了声“保重”,前行不到十步,杜若男追了上来,牵夫而泣曰:“苟富贵,勿相忘。”
百里奚亦泣道:“为夫与你,堪称患难夫妻。为夫这一次出游,若是得了富贵,把你母子忘掉,天打五雷……”
“劈”字未曾出口,便被杜若男捂住了嘴巴:“不,妾不让您说,妾信得过您,您尽管放心地走吧!”
他将杜若男的手使劲攥了攥,又俯下身子,朝小孟明的小脸蛋上吻了三口,这才上路。
他走得很艰难。
他是一步三回头走的。
第一站是郢城。
郢城是楚国的国都,他最想见的人便是楚文王。作为一国之君,能是人随便见的么?
他等了半年,也未曾见楚文王一面。退而求其次,见一见令尹令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列国的相国或宰相。斗伯比总可以吧!
斗伯比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三个月一晃而过,连斗伯比的影子也没见着。
见一见鬻拳怎么样?他是楚文王驾下第一谏臣,连楚文王都敬他三分,只要他出面推荐一下我百里奚,高官厚禄立马就会降到我百里奚头上。
谁知,鬻拳也不是那么容易见的,为见鬻拳,他挨了一顿鞭子,打得他皮开肉绽。
“奶奶的,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店!”百里奚愤而东走,直奔齐国而去。
谁知,在齐国的遭遇,并不比楚国强。齐襄公既暴且色,连亲妹子也不放过。为达到和其妹文姜长期鬼混的目的,诏令族人公子彭生,将文姜的男人——鲁桓公,惨杀在宫车之中。如此一个昏君,百里奚能得到重用吗?
恶有恶报,齐襄公为其妻兄连称所杀,参与其谋者,还有齐襄公的叔伯兄长公子无知。
公子无知因弑君有功,被连称等人,拥立为君。
公子无知别无他能,但知道招揽人才,上任伊始,便下了一道招贤令。
百里奚因投靠齐廷无门,流落街头。后几经辗转来到一个叫铚的地方,靠乞讨度日。铚地有一个叫蹇叔的人,学富五车,谋略过人,尤善观相。他见百里奚虽为乞讨之人,然却清瘦矍铄,气宇轩昂,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射出来逼人的智慧,知道他不是一个久居人下之人,便主动上前与他搭话:“请问足下,家居何地?”
百里奚如实回道:“家居楚国之宛邑。”
蹇叔又道:“宛邑距此千里之遥,缘何至此?”
百里奚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遂将自己的身世、学识以及出游的目的,一股脑儿道给了蹇叔。
蹇叔叹道:“以子之才,而穷困到如此地步,岂非命乎?子若看得起我蹇叔,请到寒舍一叙。”
百里奚流落街头,已近半载,何时有人正眼看他,如今竟有人邀请他到家中做客,岂有不允之理!
于是乎,蹇叔在前边带路,将百里奚引至自己家中。
蹇叔之妻李氏,闻听有客人来到,忙置酒相款。
二人就着素菜和黄酒,一边喝一边聊,越聊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二人插草为香,结为盟兄盟弟。
因蹇叔年长百里奚一岁,自然是兄长了。
既然结为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任百里奚磨破嘴皮,蹇叔也不放他出外乞讨。
可蹇叔家的日子并不富裕,每日供给百里奚的饮食不少于两个菜,而蹇叔的妻儿食的是糠菜团子。
百里奚哽咽着说道:“蹇兄,您这样待我,我心中比用刀子剜还要难受,您如果真想为我好,那就为我谋一个吃饭的差事。否则,我这就离您而去。”
蹇叔沉思良久问道:“请问贤弟,擅长者何?”
百里奚毫不谦虚地回道:“治国平天下。”
蹇叔苦笑一声道:“除此之外,还有何能?”
百里奚道:“牧牛、医牛。”
蹇叔点了点头,未出三日,便为他谋得一个牧牛的差事。
这一牧便是半年。百里奚兴致勃勃地来见蹇叔:“有盼头了,有盼头了!”
蹇叔忙问:“什么盼头?”
百里奚道:“齐襄公为连称、管至父所杀。连、管二人拥立公子无知为君。公子无知登基后张榜招贤,弟打算前去一试,贤兄意下如何?”
蹇叔沉默有顷道:“先君有两个亲弟弟在外,无知非分窃立,终必无成,你投他做甚?”
百里奚一想也是。
他不认识齐襄公的两个弟弟,但他知道他们的名讳,一曰公子纠,一曰公子小白,皆为当世之贤者,且齐僖公在世之时,曾立下遗嘱:兄终弟及。——僖公者,齐襄公之父也。
既然是兄终弟及,你公子无知有什么资格为齐国之君?
既然公子无知无资格为齐之君,我投他做甚!
于是乎,百里奚便打消了入仕的念头,安心牧他的牛群。果如蹇叔所料,无知登基不到两月,为国人所杀,拥立公子小白为君,是为齐桓公。他拜“仇人”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雄踞霸主之位三十九年。此乃后话。
在无知未死之前,百里奚驱赶牛群到野外放牧,与一骡马商人相遇,商人自称姓弦名高,郑国人氏,他以贩骡马为业,常年奔走于列国之间。他见百里奚所牧之牛,一个个膘肥体壮,毛色鲜亮,劝之曰:“吾每年总要去洛阳两次,每每听人言讲,周天子之叔王子颓,生性好牛,为其饲牛者皆有厚禄,吾观兄牧之牛,并不比子颓之牛逊色。兄若肯去洛阳投奔子颓,必为其用,说不定还能捞上个一官半职呢!”
百里奚听了弦高之言,当即驱牛返村,对东家说道:“实在对不起,吾要去洛阳投奔王子颓,牧牛之事,请您另请高人。”
王子颓之名,东家早有所闻,今见百里奚要去投奔子颓,不敢阻拦。“只是……”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咱有约在先,牧牛之期,以一年为限,而你只干了七个月,这佣金叫我如何去算?”
百里奚急于去洛阳,哪有心计较几个佣金,嘿嘿一笑说道:“不就十几石黍子么?全给了我,既穷不了你,更富不了我。您看着办吧!”
这一说,东家也不好意思计较了,吭哧了许久道:“那,给你七石怎样?”
百里奚忙道了一声好字。遂向东家借了一辆牛车,将黍子拉到蹇叔家中。
蹇叔惊问道:“哪来的黍子?”
百里奚笑答道:“我牧牛的佣金。”
蹇叔满面疑惑道:“佣金?你干够一年了?”
百里奚道:“没有?”
蹇叔道:“既然没有干够一年,东家为啥给你支付佣金?”
百里奚遂将如何路遇弦高,弦商如何相劝之事细细讲了一遍。
蹇叔眉头微皱道:“弟了解王子颓吗?”
百里奚如实回道:“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