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叔道:“汝既然不了解王子颓,岂可贸然相投?王子颓不比寻常雇主,他是周天子嫡亲嫡亲的叔父。以汝的才智,若是相投,必将为其所用,谋个一官半职如同拾芥。关键是王子颓是否是一个贤者,若真是一个贤者,您去投他,前途无量!若不是一个贤者呢,你将何处?”
百里奚很干脆地回道:“弟将挂印而去。”
蹇叔道:“差矣!仕而弃之,为不忠也。”
百里奚略一思索道:“贤兄既然认为挂印而去不可取,那么,小弟只有一心一意辅佐他,以王子颓的进退为进退。”
蹇叔道:“又差矣!明知不贤,却要与他共患难,可谓大不智矣!”
百里奚满面困惑道:“依贤兄之见,弟该当何处?”
蹇叔道:“贤弟暂在家中歇息几日,待愚兄将秋收秋种一毕,陪贤弟一块儿前往洛阳,观察一下王子颓之贤愚,再行定夺。”
百里奚摇首说道:“不可,弟已经放出话来,要去洛阳投王子颓,若是待在家中,岂不让人笑话!”
“那……”蹇叔沉吟片刻道,“贤弟若执意要行,愚兄也不便阻拦,但此行去洛阳,要慎之又慎!待愚兄忙完农活之后,即去洛阳相看。”
百里奚频频颔首。
晚饭时,蹇叔特意嘱咐妻子,炒了一荤三素四盘菜儿,外加一坛老酒,为百里奚饯行。
彼二人一边喝一边聊,直聊到鼓打三更方才安歇。
第二日,太阳还没露脸,蹇叔之妻已为百里奚准备好了上路的干粮——那是半袋子黍饼。
蹇叔将百里奚送了一舍之地,方才止步:“贤弟此行,仕与不仕要三思而为!”
百里奚抱拳回道:“贤兄之言,弟当谨记,三个月之内,弟若不回那便是在王子颓那里谋上了差事,贤兄可要去那里看我哟!”
蹇叔道:“那是自然。”
铚地距洛阳,也不过七八百里,百里奚晓行夜宿,只用了十二天时间便赶到了洛阳,寻了一个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的掌柜姓张,也是一个楚人,故而,对百里奚分外关心。按照客栈的规矩,是不提供饮食的。他破例为百里奚准备了一顿晚餐,还有酒。
百里奚酒足饭饱之后,与张掌柜拉了一会儿家常,方才将话题转到了王子颓身上。
“张掌柜,小弟在齐之时,听说王子颓乃当今天子之亲叔,天子对他很是敬重,不知是真是假?”
张掌柜回道:“王子颓乃周天子嫡亲的叔父,这倒不假,但敬重二字称不上。”
百里奚问道:“请道其详。”
张掌柜回道:“王子颓乃先天子周庄公之嬖妾姚姬所生,聪明伶俐,且又相貌堂堂,庄王甚是爱之,遂生出了易储之念。只因世子阆,也就是周惠王,久居世子之位,在列国之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没敢下手。捱庄王驾崩之后,子阆继位,是为周惠王。王子颓虽为天子之叔,然那年龄却比周惠王要小上二十几岁,周惠王不愿和他计较。王子颓也很知趣,一心一意饲牛,从不插手朝中之事。”
百里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稍顿,百里奚复又问道:“饲牛又脏又累,王子颓贵为天子之叔,能亲自饲牛吗?”
张掌柜回道:“他亲自饲牛。”
百里奚道:“兄可是亲见,还是耳闻?”
张掌柜道:“在下乃是亲见。”
百里奚道:“王子颓乃先天子之子,当今天子之嫡叔,必是在深宫居住,兄如何得见?”
张掌柜道:“王子颓在深宫居住倒也不假,可他饲牛的场地并不在深宫。”
百里奚道:“在什么地方?”
张掌柜道:“在御花园的后边。”
百里奚道:“小弟很想亲眼目睹一下王子颓是怎样饲牛,但又不想让他知道,不知贤兄可有什么办法?”
张掌柜道:“有。”
百里奚道:“什么办法?”
张掌柜道:“大凡养牛者,无不饲以草料,以草为主。王子颓所饲之牛,用的乃是五谷。每天为他购买和运送五谷的佣者,少说也有十一二人。兄只需换身锦衣,混在这些佣者之中,便可看到王子颓是怎样饲牛了。”
百里奚一脸不解道:“小弟这一身衣服不是挺好吗?为什么要换成锦衣?”
张掌柜道:“凡是与王子颓饲牛有关的人员,不管是家臣、佣工,还是奴隶,皆穿锦衣。”
百里奚啊了一声没有说话。
离开铚地之时,蹇叔送了他三两散碎银子,花了一路也没花完,如今钱褡裢里还有将近一两,他用这钱买了一身锦衣。
有道是,“人是衣裳,马是鞍装”。百里奚虽说生得一表人才,只因忙于生计,又穿了一身破旧的深衣,与凡夫俗子没有什么两样。说到深衣,现在的人很少知道,少不得再啰嗦几句,按照《五经正义》的说法,所谓深衣,乃是衣裳相连,被体深邃。至于它的形制,《五经正义》没有具体说。但是,根据另外的一些文字记载,和出土实物来推理,它的形制,当是“续衽钩边”,即不开衩,衣襟加长,使其形成三角绕至背后,以丝带系扎。上下分裁,上身竖福,下身斜福,然后在腰间缝为一体。
话说得有些多了。
咱回头再说百里奚。如今,这锦衣一穿,人便帅气了许多,两只眼睛也来了精神——炯炯发光。
张掌柜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
百里奚道:“贤兄打算什么时候带小弟去王宫呀?”
张掌柜道:“我不能带,也带不进去。”
百里奚道:“那您打算让谁带呀?”
张掌柜道:“我有一个朋友,叫李根,是个车夫,就住在客栈的后边,也是一个楚人,负责给王子颓的牛场运送五谷,他可以带你进去。”
百里奚道:“如此说来,那就烦贤兄带小弟去见一见李根。”
张掌柜道:“这会儿不行。”
百里奚道:“为甚?”
张掌柜道:“他还没有回来。”
百里奚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张掌柜道:“说不准。有时半下午,有时晚饭之后。”
百里奚道:“这……”
张掌柜道:“你别急,他每次回来总要打我这客栈门前经过,也总要和我说一说一天的见闻。”
百里奚二目一亮道:“如此说来,昨天黄昏,在客栈门口与您说话的那个方脸汉子就是李根?”
张掌柜道:“正是。”
正说着,张掌柜突然朝门口一指道:“那不,李根回来了。”
百里奚猛地将头一扭,果见昨日与张掌柜闲聊的那个汉子走到客栈门口,右手还拎了一块猪肉,约有四指来宽,一尺多长。
张掌柜快步迎了出去,指着李根手中的猪肉,不无羡慕地说道:“李兄好口福,天天吃肉。”
李根哈哈一笑道:“不是小弟口福好,那是小弟跟对了人。”
张掌柜道:“如此说来,这肉没掏钱。”
李根道:“掏什么钱呀!单王爷王爷:指王子颓。赏赐的肉都吃不完。”
张掌柜道:“今日赏兄,所为者何?”
李根道:“说来怕你也是不信。”
这一说张掌柜来了兴致:“说说看。”
李根道:“那一头叫‘白顶门’的母牛,竟然一连生了三个牛犊。”
张掌柜啊了一声道:“不信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只听说人会生双胞胎、三胞胎,没听说牛也会生!”
李根道:“不信?不信明日我带你去瞧瞧。”
张掌柜正要回个好字,百里奚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当即改口道:“和贤兄开个玩笑。贤兄的话,小弟岂有不信之理!哎,小弟想和您商量个事。”
李根道:“什么事?”
张掌柜指了指百里奚道:“这一位贤兄和咱是老乡,宛邑人,游学于此,听说王爷亲自饲牛,硬是不信,您能不能带他去王宫开开眼界?”
李根本来就是一个热心人,所求之人还是老乡,所求之事又不难,当即应允下来。
翌日,太阳刚露脸儿,百里奚便随着李根,驱车来到城南一个叫竹北的地方,装了满满一车黍子。直到巳时四刻,方才来到王子颓的牧场。
趁李根卸车的机会,百里奚满牧场转悠起来。这牧场好大,占地足有五十亩,自南而北,盖了二十栋房子,座座都是黄墙碧瓦,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这就是牛棚吗?像这样的牛棚,莫说平民百姓住不上,就连那些年俸两千石的大臣也是无福享受!
百里奚正在感叹,十几个达官和宦者,簇拥着一位头戴高冠、身着华丽宽大官服的瘦削后生走了过来。不用猜,这一定是那个王子颓了。他慌忙退到一旁,恭身而立。
待王子颓折进一座牛棚之后,百里奚悄悄来到那座牛棚的窗前,屏气而视。
那头通身黑亮、犹如黑缎子般的黑牛,外号叫黑虎,本来是卧着的,见王子颓向它走来,立马站了起来,“哞、哞、哞”的连叫三声。王子颓笑着走近黑虎,手在它头顶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又拍了一下。黑虎又连叫了三声,伸出红中泛白的舌头,居然朝王子颓的额头上舔去。舔了一阵之后,王子颓轻轻将牛嘴推开,右手右伸,一锦衣宦者,慌忙将料筐递了过来。王子颓将料筐转入左手,用右手在料筐里抓了半把饲料,仔细看了看,对身边一个矮胖子官员说道:“在所有的饲料中,豌豆是上品,故而应以豌豆为主,这话我已经说过两遍了。你看,这里边的豌豆十不居二。”矮胖子官员立马将脸扭向穿绯衣的瘦子,瘦子点头哈腰道:“今年遭雹灾,豌豆几乎绝收,那价高得吓人。”
王子颓绷着脸说道:“汝不必为我节省,不就多出几个钱吗?不必为几个小钱,苦了我的牛!”
瘦子连声说道:“小臣知罪,小臣知罪!”
王子颓没有再说什么,掂着料筐,将料自左而右倒进牛槽。
还没等他发话,已有人接过了料筐,又一人将水桶递了过去,当然,还有水瓢。王子颓舀了两瓢水倒进牛槽,又掂起拌草棍,自左而右搅拌起来。
乘黑虎低头吃料的时间,王子颓转到牛槽后边,挽起袖子,正要给黑虎擦洗身子,惊动了黑虎身上的牛虻,“嗡”的一声飞了起来。他黑着脸问道:“怎么搞的?”
瘦子诚惶诚恐道:“小臣该死,小臣该死!”
说毕,忙指挥身边的几个锦衣人捕捉牛虻。
忙活了一刻来钟,王子颓方把黑虎身上的毛刷洗干净,累得他满头大汗。他直起身子正想用左手去捶一捶后背,早有人代劳了。
捶了不到二十下,王子颓打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迈步朝白云走去。
白云者,白牛也。通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若在往日,不等王子颓走近槽头,白云便要“哞哞”地叫上几声,以示欢迎。今日,却一反常态,蔫巴巴地卧在地上,不时地发出吭吭之声,对于王子颓的到来视而不见。
王子颓走近白云,用手摸了摸它的肚子,感觉又胀又大。忙对随侍的瘦子说道:“去,煎一服药端来。”
瘦子问道:“煎什么药?”
王子颓道:“煎一服治牛肚子胀的药。”
瘦子陪着小心问道:“除了椿树皮、枣树皮、向日葵芯、大麯外,再加点什么?”
王子颓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也不用加,快去。”
瘦子正要转身,那个又矮又胖的官员突然说道:“且慢。”
王子颓一脸不解地瞅着矮胖子,矮胖子满面带笑地说道:“王爷,白云的肚胀,和其他牛的肚胀有些不一样。”
王子颓道:“有什么不一样?”
矮胖子道:“别的牛肚子胀,既不吃料,也不倒沫,可白云不是这样,料这会儿虽说没吃,可沫照样在倒。”
王子颓扫了白云一眼,果如矮胖子所言。
王子颓思索片刻说道:“管它倒沫不倒沫,那肚子胀却是千真万确,按过去的药方吃不坏它,子禽……”
瘦子慌忙应道:“奴才在。”
王子颓吩咐道:“就照你刚才说的那个药方去抓,早点儿把药煎好,早点儿送来。”
子禽高声应道:“是!”
他刚一转身,又一声“且慢”从窗外飞了进来。
众人忙向窗外望去,见是一个陌生人站在那里,虽说有些清瘦,却是气宇轩昂,二目更是炯炯有神。
矮胖子可不管他长得如何,当先发难:“汝是何人?这里能是你随便放屁的地方?”
牛棚里的人也跟着起哄:“滚,这里能是你放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