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见了公子絷之后,秦穆公当先要问的,乃是公子絷晋国之行的成败。也就是说,向晋求婚之事,晋君是否应允,而他,竟将如此之大事搁到一旁,关心起他公孙枝来。看来,秦穆公张榜招贤,绝非做做样子。我公孙枝出头之日,怕是真的要来了!
他正想着心事,没有顾上应腔,公子絷代答道:“此位先生,正是晋之公族,公孙枝先生。”
秦穆公一脸微笑地盯着公孙枝,轻轻颔首道:“好一个公族之后,仪表堂堂,栋梁之材也。但不知武艺如何?”
公孙枝躬身回道:“武艺不敢自夸,尚有几两蛮力。”
秦穆公道:“后宫门前,有只大鼎,每一只有四千斤之重,不知先生能否举得起来?”
公孙枝道:“臣愿意一试。”
秦穆公道了一声“好”字,移驾后宫,观看公孙枝如何举鼎。
公孙枝来到后宫门前,左右瞧了一瞧,那两边的大鼎高达三尺五寸。遂走近左边那只,伸手抓住两只鼎耳,晃了两晃,暗道:“果真有四千斤之重,举着怕是有些困难呢,但话一出口,又不能不举。”
秦穆公见他面有难色,忙道:“自有鼎以来,未曾有人举起,先生初来乍到,歇息一两日,再举也不为迟。”
公孙枝道:“谢谢主公美意。我公孙枝自夸有几两蛮力,若是半途而废,有何面目在秦庭立足!”说毕,用大带束缚住腰身,双脚左右叉开,运气于胸,又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液,使劲搓了一搓,左手将大鼎搬歪,右手托住大鼎之腹,慢慢地抱离地面,围观者无不屏声静气,静得连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公孙枝双手抱着大鼎,慢慢地上举,自膝而胸又颈。
秦穆公击掌赞道:“真神力也!”
公孙枝勉强前行三步,累得紧闭着嘴,将吃奶之力都使了出来,总算将大鼎举过了头顶,憋得他满脸通红。
秦穆公高声叫道:“公孙爱卿,快将大鼎放下,莫累坏了寡人的爱卿!”
公孙枝刚刚将大鼎放下,秦穆公手握帛巾,来到他的身前,亲自上前,为他拭汗。
“您,您,您这不是要折煞小人吗?”公孙枝一边后退,一边说道。
秦穆公笑靥如花道:“别躲,别躲。寡人年届三十有八,还未曾见过有卿如此神力的人物,使寡人大开了眼界。秦国一向尚武,崇拜英雄,在列国之中,没有哪一个国家及得上的。寡人生于秦,长于秦,耳濡目染,岂能不崇拜英雄,莫说为卿拭汗,就是伺候卿一辈子,也是心甘情愿。”
秦穆公这一番肺腑之言,说得公孙枝热泪盈眶。这是感激之泪,这是相知之泪!他虽说没有秦穆公年长,业已三十有二,何曾见过如此大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之礼遇!他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随高堂去逛庙会,恰逢邑长出行,避之不及,被邑吏捉住,打得皮开肉绽。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为他拭汗的,何止是一个邑长,乃是堂堂的大秦国之君!
他那泪越流越长,流着流着竟抽泣起来。双腿一屈,跪了下去,哽咽着说道:“您如此贤明,如此礼贤下士,大秦不兴,无有天理!小人此生,跟定了您,就是赴汤蹈火,皱一皱眉头,便不是一个真男人!”
“言重了,言重了!”秦穆公双手将公孙枝扶了起来,手拉着手走进后殿,设宴相款。先是一班歌女登台,一个个花枝招展,艳丽无比,舒展广袖,边歌边舞,为其助兴。歌曰:
秦风·蒹葭这是一首情诗,翻译成白话文为:河边芦苇青苍苍,秋深白露凝成霜。意中人儿何处寻?就在河水那一旁。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坎坷险又清长。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人在水中央。河边芦荻湿漫漫,白露滴滴叶未干。意中人儿何处寻?就在河岸那一端。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险阻攀登难。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人在水中滩。河边芦荻密稠稠,清晨露水未全收。意中人儿何处寻?就在河岸那一头。逆着流水去找她,道路弯弯险难求。顺着流水去找她,仿佛人在水中洲。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歌舞之后,走上来一个耍拳的壮士,先是一个金鸡独立,继之又来一个白鹤展翅。接下来便是表演拳术,什么猴拳呀、醉拳呀,表演了足足二刻钟,每当他表演到精彩之处,秦穆公带头鼓掌。
公孙枝与秦穆公并肩而坐,自始至终未曾鼓过一次掌。秦穆公怪而问道:“寡人之歌舞,是不是演得太差,实在难入先生之眼?”
公孙枝抱拳回道:“非也。”
秦穆公道:“歌舞既然演得不差,先生莫说鼓掌喝彩,甚而连正眼都不愿瞧,何也?”
公孙枝道:“此等歌舞,乃郑卫之音郑卫之音:郑,郑国也。卫,卫国也。郑卫之音,乃指郑、卫二国的民间音乐,其特点是反映爱情的较多,被一些士大夫斥为“乱国之音”。后世用作淫靡之乐的代称。,大秦一向尚武,此曲不应在大秦现也。”
秦穆公满面惭愧,双手抱拳道:“寡人知错矣。”当即将负责歌舞的寺人召到面前,戒之曰:“自今之后,只能演表现征战和狩猎方面的歌舞,什么情呀、爱呀的,一概不能再演。”
吩咐已毕,又将脸转向公孙枝:“寡人还有一疑。”
公孙枝道:“请主公明示。”
秦穆公道:“歌舞乃郑卫之音,不入先生之眼,自是引不起先生的兴趣,但耍拳与郑卫之音可是大相径庭,也未见入先生之眼,又是为何?”
公孙枝反问道:“大秦尚武,难道尚的是耍拳么?”
秦穆公道:“依先生之见,应该尚些什么?”
公孙枝又来了一个避而不答,反问道:“两军相斗,以什么来斗?”
秦穆公道:“用战车、用戈戟、用弓箭。偶尔,也动用一下宝剑和拳头。”
公孙枝道:“等到用上拳头和宝剑的时候,那是近身相搏了,这样的机会,在较大的战场上,几乎是零。故而,尚武就应该尚如何驾车,如何使用戈戟,如何提高箭术!俗话不俗,‘君有所好,民必效之’。您作为一国之君,如此兴致勃勃地观看耍拳和舞剑,让国人怎么想?把国人往何处引?一旦外敌入侵,难道要拳师和剑师为您冲锋陷阵吗?”
良久,秦穆公颔首说道:“先生之言是也。”遂斥退了已经登台的剑师。
公孙枝满满斟了一樽酒,跪而献之:“主公从谏如流,此乃社稷之福也。小臣敬您一樽。”
二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聊得最多的是如何布阵,如何训练士兵。二人越聊越是投缘,秦穆公当即口颁一诏,拜公孙枝为中大夫、将军,掌管三军。
他意犹未尽,想了一想说道:“爱卿拖家带口,驿馆非久居之地。明天,由公子絷陪卿在靠近宫殿的地方,选一块地,建一座私邸。这地么,要选就选一块大的,不能少于三十亩。房子么,也要盖得漂亮一些。至于钱,卿不要发愁,皆由国库支付。”
这一番话,把公孙枝感动得涕泪交流,扑通朝地上一跪,一连磕了九个响头。
送走了公孙枝,公子絷笑问道:“主公,自臣进宫至今,已有三个时辰了,您为什么就没有问一问,臣晋国之行结果如何?”
秦穆公笑回道:“这还用问吗?晋国若是婉拒了寡人之求,卿还会如此高兴,如此之神采奕奕吗?”
公子絷嘿嘿一笑道:“有道是,‘聪明不过君王’,此话不谬也。哎,婚嫁乃人生之大事,何况您还是一国之君呢,马虎不得。”
秦穆公频频颔首。
“晋,天子之公族,中原之大国也。在婚嫁方面,一向讲究三书六礼。三书者,一为定亲之书,又称聘书,纳吉时用,所谓纳吉,又称过文定是也;二为过礼之书,又称礼书,即礼物清单,纳征时用,所谓纳征,过大礼是也;三为迎娶新娘之书,又称迎亲书,结婚当日,接新娘时用。六礼者,一为纳采,又称‘提亲’;二为问名,又称合‘八字’;三为纳吉,又称‘过文定’;四为纳征,又称‘过大礼’;五为请期,又称‘择日’;六为亲迎,又称‘迎亲’。”
秦穆公道:“一切依礼而行。”
公子絷再拜而去。经过半年的筹备,于是年初冬,公子絷率领着上百人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来到晋国。
早在公子絷入晋之前,由晋献公亲自主持,召开了御前会议,商议伯姬出嫁之事。
晋献公轻咳一声说道:“‘纳采’之时,秦穆公送了一份厚礼。‘纳吉’之时,又送了一份。这一次‘亲迎’,听说,所带之礼,比前两次的总和还多。咱的嫁妆若是太薄,恐要惹秦人耻笑呢。”
众文武齐声应道:“主公说得极是。”
晋献公道:“晋国之大黄牛,闻名列国,寡人欲拿出两百头,作为伯姬的嫁妆。”
众文武齐道:“不多。”
晋献公道:“我大晋始开铸鼎之先河,西秦竟然送我十鼎,我还它二十,且那鼎还要比秦鼎高大、精致一些才是。”
“主公英明。”
晋献公道:“帛、绢,每一样拿出两千匹,亦作为陪嫁之物。”
“好!”
晋献公道:“按照惯例,诸侯之女出嫁,媵人五十,用作陪嫁之物。我陪他一百,诸卿以为如何?”
“主公英明。”
“优爱卿。”
优施见献公呼他,忙起身应道:“臣在。”
晋献公道:“陪嫁的媵人由卿遴选。”
优施高声回道:“遵旨。”
晋献公正要宣告退朝,舟之侨起身说道:“启奏主公,前虞臣百里奚,对主公灭虞之事颇有怨言,留之无益,不如用作媵人,远适西秦。”
晋献公道了声“可”字,在十名寺人、宫女的簇拥下,走下金殿。
舟之侨是最后一个走的,一路还哼着小曲,一直哼到软禁虞君的地方。
百里奚正低着头劈柴,听到脚步声,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见是舟之侨到了,用下巴朝不远处的一个树墩点了两下,示意他去那里落座。
舟之侨没有去坐,围着劈了不到一半的树疙瘩问道:“这个树疙瘩是枣木的吧?”
“正是。”百里奚一边回答,一边将树疙瘩扶正。
“在树疙瘩中,枣木疙瘩是最难劈的。”
“难劈也得劈!”百里奚将一把闪亮的大斧呼地举了起来,恶狠狠地朝树疙瘩劈了下去,震得他虎口发麻,也没有将树疙瘩劈开。
舟之侨开心地笑了:“劈树疙瘩和做大夫的味道不一样吧?”
百里奚道:“一样怎样,不一样又该怎样?无非是混碗饭吃!”
舟之侨长出了一口气说:“堂堂虞国大夫,沦落到为人作媵的地步,我还真为您担着心呢,听了您这一番话,小弟心中悬着的这块石头,扑嗒落地!”
他伸出右手拇指赞道:“好胸怀,好大哥,小弟佩服,佩服!”
把个百里奚听得一头雾水,“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舟之侨道:“从做媵人说起。”
百里奚道:“谁是媵人?”
舟之侨道:“你呀,怎么,你还不知道?”
百里奚道:“愚兄什么时候沦为媵人了?做谁的媵人?”
舟之侨道:“伯姬呀,伯姬公主要远嫁西秦,主公特地为她挑选了一百名奴仆,做她的媵人,您荣列榜首。”
到了此时,百里奚总算听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他还能意识不到,年已七旬的糟老头儿,土已埋住脖子,居然能出国为媵,岂能无人使绊!
肯定有!
这个人便是舟之侨。
在虞之时,他一直觉得舟之侨是条汉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也是一个大忠臣。
及至舟之侨叛虞投晋,引着晋兵攻打虞军的时候,他才觉着舟之侨不是一个忠臣,但他叛虞投晋,也是身不由己,尚可原谅。
俟他亲自出面,为晋献公担当说客,未能入愿的时候,竟然向晋献公进谗。他在百里奚心中残留的那点儿好感,便荡然无存了!
如今,他又落井下石,把一个糟老头儿逼到与人为奴的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猛地拔出大斧,二目圆睁,两脚落地有声,朝舟之侨逼去。
舟之侨慌忙后退:“百里奚,你要做什么?”
百里奚一字一顿道:“我要杀你!”